张三脸上的薄红顿时浓了些:“你、你是怎么……”
“思齐在太医院听说,你上旬请了江太医过府。”裴钧笑了笑,“江太医的专长,是替后妃娘娘们瞧孕事和安胎的。你请他,难道不是因为你媳妇儿有喜了?”
张三一时语塞,孙世海却赶忙抱拳随了句恭喜,这时再竖了一次大拇指,是竖给张三的:“咱们大人真了不起,这才新婚小半年,府上就要添丁了!好啊,真好。待我回头也备份薄礼,好好恭贺大人一番——”
“不不不……不必如此!”张三几乎是当即回绝,此时提着那礼盒,竟更觉沉甸,垂下眼道,“这原本只是家事,我还不想声张。”
“你是不想告诉你老爹吧?”裴钧挑着话眼在这里等他,“为什么?”
一听话锋再度转向父亲,张三面上的薄红消散,片刻后,才淡淡答道:“你何必明知故问?父亲若是知晓,由不得我请太医,宗家早就来人,把她接走了。”
裴钧偏了偏头,故意再问道:“接走不好么?接回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媳妇儿天天都有人照看伺候着,孩子一生下来也有先生抢着教礼、有长辈追着疼爱,多好啊!”
张三平目看向他:“真有这么好,父亲当年让你随我去小住,你怎么不去?”
裴钧听言抬眉,抱臂一笑:“因为我不姓张啊。”
张三闻言,眸色一闪,下一刻避开他的目光,沉默一时方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再说了。”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作告别,转身就要离开,可裴钧望向他的背影,却倚着自家的门柱,平静地叫了一声:“阿三。”
张三步子一顿,在巷中回头看向他,见他竟走下了侯府门前的石阶,迎着日光,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这时孙世海和钱海清离得远,裴钧走到了张三的近前,便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问他:
“阿三,你想做一个怎样的父亲啊?”
张三的眼睫不由颤动了一下,一时抬头与他相视,几乎连呼吸都滞塞。而不等他答出话来,裴钧已经又凑到他的耳边,用更为低缓的音色继而再问了一句:
“近日你成天都在部院值堂,难道不是躲着你媳妇儿?你是不是在想,这孩子生下来之后,究竟算是你和她膝下多了个儿女,还是算这天底下……又多出了一个姓张的呢?”
张三听言双目微瞠,攥住礼盒红绡的手指忽地收紧了,几近是慌张般颤唇说道:“此二事,并无分别……”
“有没有分别,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裴钧退了半分,静静地垂眼看着他,“只是啊,你从前走过的路,你的儿女还没有走过,你身上一直背负的枷锁,你的儿女,也还没有开始背负,那这孩子会有怎样的际遇和人生,实则便关乎你至今往后的种种抉择。”
“说来也无奈……你我身在朝堂为官,有时候国事就是家事,家事,就是国事,你今后想做怎样的父亲,想为你的儿女铺就怎样的世道,一切种种,实在与朝中事务脱不开干系。今日你父亲一事,我只是将劈开你身上枷锁的斧子递到了你自己的手里,至于是要用,还是要放,你尽可自己掂量。我不是你师父,做不了这个主,但你若还记得从前叫过我一声哥哥……便把这话当做是好心吧。”
说完,裴钧自觉言尽于此,便转身要回府去。
可就在他经过张三身侧的一瞬,张三却猛地拉住他胳膊,哑声问道:“那若是我用,我父亲会如何?”
裴钧应言看向他,眉梢微微抬了一下:“你试试看啊。”
张三将信将疑地握拳退了退,深息一时,吐出口浊气:“罢了。岂知你不是以我做棋……”
“做棋?你一个不明心道的家伙,做我的棋都还差点儿意思。”裴钧闻言几乎是大笑出来,“再说了,你以为棋局之上,决胜的只有白子和黑子吗?嘿,小阿三,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棋盘之上,明明还有第三种东西啊。”
“……第三种东西?”
张三凝眉想了想,不明其意,正待追问,却听裴钧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唤:
“舅舅!”
他一愣,顿时和裴钧一起回头,只见是姜煊从忠义侯府的大门里露出小半个身子,羞答答地探出脑袋来:“舅舅,吃饭啦……”
“好,知道了。”裴钧笑眯眯地应了娃娃一声,正要招手让钱海清先带姜煊进去,可转身却发现,钱海清竟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的身后,此时正如石塑一般怔愣在几步之外,双眼望向他一旁的张三,整个人就像被惊雷劈过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钧见他如此,心知他是听见了方才的话,胳膊便一顿,放下手来,先咽回了嘴边的话,只冲张三摆了摆手:“行了,你走吧。”
张三追上来半步:“可是——”
“今日之后,到我的所图达成之前,我与你张家阿三,无话好讲。”裴钧走到了钱海清的身旁,回身打断他,“至于你老爹的事儿,既都治在你手下了,你便只管自己拿主意就是。只要你不自己闲着没事儿去讨清流的骂,眼下朝中,应是没人能对你指手画脚的。但我丑话可说在前头……”
“虽然你是我瞧着长大的,虽然,我动你还要顾着你师父的脾气……但若是真在政事里头杠上了,挡了我路的石头,搬不开,我就只能撞碎。而你爹此事,你只要选了,无论是什么后果,至今往后就怨不得别人,是福是祸,都得自己兜着。我也好,你师父也罢,没人能帮你。”
说到这儿,他拉起了钱海清的袖子,忽而想起什么道:“对了,你家那小喜事儿,告不告诉你爹我管不着,但好歹也可写信同你师父讲讲。南地战事一路艰恶,你若写点儿喜事寄去,我想……他会乐意瞧瞧的。”
说完这些,他只与孙世海点了点头别过,便拉起了钱海清的袖子,将钱海清领回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