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世海眯眼淡笑着跟在张三身后,不作声地从张三后颈上摘下了一片飘落的黄叶,这时已随他们走到了街巷之中,恰是经过自己的马车,便顺道从车上取下件风袍,快步跟上给裴钧递来。
裴钧谢了他一声,接过风袍披在肩上,见是上好的双面紫绫,当即夸了句好料,眯起眼同他笑了句:“我可不还了啊。”
孙世海瞅了眼他一身血渍,也吊着眼梢摆了摆手:“还我我也不敢要了,你且留着穿吧。”
裴钧便似得逞似的开怀,笑着和他撞了撞肩,这时系着风袍的襟绳,才回头看了张三和钱海清一眼:“吵啊,二位少爷怎么不吵了?”
钱海清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张三倒是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一路走来他已冷静了不少,心中的恼怒和愤慨虽仍在,但眼下到了这街巷坊间,耳边听来的再不是政事律令,他就算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出来,这一时之间,也忽而不知要从何说起。
裴钧这时系好了襟绳,与孙世海一前一后继续往东走,走过几步才再发声了:“张尚书要是再不说话,没几步就要走去我府上了。你老爹才被我下了大狱,你却上赶着去我家登门,这传出去,你脸上只怕是挂不住啊。”
说完他回头瞥了张三一眼:“过了今日,我不止要斗你老爹,还要一个个地关了你大哥的律学堂子,收了你二哥多圈的民田,再往后,你要问什么我可就不好答你了,你心里的那些个为什么、怎么办,这世上恐怕也没人能答你。所以,你要问什么,就赶紧都问了,趁着眼下还有些工夫,我且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钱海清听了这话,眉毛都竖起来,青白着脸面瞪向张三,眸中几乎是带上了火。
张三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免芒刺在背,即刻僵着脸向前快走了两步,终于走到了裴钧近旁,想了想,才在他身边冷声问道:“我父亲会如何?”
裴钧反问:“你期望如何?”
张三当即道:“大理寺定谳虽为失入,但并不是无律可依,也确然尚未酿成错刑。他即便有错,也不当受此重罚。”
裴钧听完,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行啊,那你就上折子抗辩。”
张三眉心一聚,看向他:“抗辩?可你不是要——”
“好了,张尚书抗辩了。”裴钧转头看了眼钱海清,“折子递到政事堂来,钱侍御会怎么做?”
钱海清指着自己一喜:“我吗?我可以说话了?”
“说说吧。”裴钧走在前面忍笑,“说完你再闭嘴。”
于是钱海清盯了张三一眼,正了正身子,捧笏答道:“我要参刑部徇私。张尚书罔顾朝纲,包庇父亲,也该罢免!”
裴钧的眼梢弯起来:“好,好。现在两个折子都递到我跟前儿,真是顺了我的意。我如愿以偿,罢免阿三,把老孙提上来做尚书,三法司里就拾掇出两个空座儿了,我想填谁就填谁。老孙,咱们填谁好?”
孙世海在张三身后快然抚掌:“下官举荐江北道提刑司崔林入京。他是推官出身,在地方做了七年按察,人可靠,政绩也可靠。”
“你师弟?”裴钧考虑了一下,倒也真的点头,“嗯,我看挺好。这样咱们就凑齐两桌马吊了,过年还能上梅六那儿斗鸡,再开一桌席来涮肉。他玩儿酒令吗?”
“我师弟行酒令可是这个。”孙世海连忙竖了个大拇指,“啊,到时候思齐作令官,咱们能玩儿到大天亮去。”
“这好啊,我奉陪!”
钱海清一听,眼睛都亮了,连忙凑到裴钧身边要接话,张三却即刻打断道:“裴大人!我问的是刑案,不是在同你玩笑!国事职位也不是儿戏,你怎能——”
“没人在和你开玩笑啊。”裴钧扬眉诧异道,“在朝为官,走一步,要看三步,退一步,要算百步。这就是你抗辩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儿,你难道都没想过吗?”
张三一怔,听他继而又道:“退一步说,你单以为诗案不公,单想着蔡岚的定谳有错,不止昨夜在部院里空守了一夜,怕我害他,到了今早,你都还想在朝会上撅我一把,一心只想保律法的公正。但你可曾想过,区区蔡岚而已,我若是只想害他,多的是法子,何至于要大费周章造出个诗案?蔡延打了思齐一耳光,我要只是想替学生出口恶气,上门把他打了就完事儿,为何非要请了一百多个肃宁旧臣来京上阙?我是吃多了闲的?”
说到这儿,他冲钱海清指了指街角的饼摊,见钱海清极不情愿地撅着个嘴去买饼子了,这才接着再看向张三说道:
“小阿三,人间世事如网,环环相套,走一步自有走一步的因由,退一步,也会有退一步的后果。就好比,我当初答应你师父让你入刑部的时候,你们只当我是为了我姐姐的案子,才和你爹妥协了一个票位,但于我而言,做出这个选择之后,最坏的情况却绝不止是我姐姐遭难。”
“那时我想,等我有朝一日真的拔除了蔡氏,大理寺空出来,三法司或许都会被你爹给控住。此事,朝班之中也许无人在意,但看在我眼里,那却是最糟最糟的境地。可最后,我还是选择答应了你师父,一是因为,他信你,而我信他,二是因为,我自认就算到此境地,也一定能想出办法破局。而今日,就是我破局的时候。”
“蔡岚的案子,你如果尽职驳复了,今日被罢免的就只有你爹,可你如果不驳复、选择继续和清流站在一起,那今日落马的就还会有你。御史台失察,就算这会波及到思齐,我也是可以摆弄郑浩山的,等你们的座儿一空出来,成千上万人磕着头都想要坐进去听我差遣,有了他们,我才懒得跟你们多费口舌……”
“那你为何要留下我?”张三冷冷问道,“若是顾虑后果,留了我在,你和师父想做的事,岂不是多了个变数?”
“我当然是这么想了,但你师父不这么想啊。他还不许我欺负你呢。”裴钧咧了咧嘴,神色不善地瞥了他一眼,“况且……立政事堂的时候,你不是表票了吗?”
张三目色一摇,怔怔看向他,不等再问,钱海清已买好了饼,正捏着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