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孙世海抬手挠了挠脸颊,音容平平道:
“如此看来,大理寺不就是断案有误吗?啊……这个,难道不算是渎职吗?”
张三后颈一寒,当即扭头瞪视他,可这一见之下,孙世海贯来的满面和蔼,竟是已经荡然无存,那平日里笑眯眯的双眼之中,此时也只是一片宁静的肃然。
实则,孙世海和他曾经的上司崔宇,二人虽是性格迥异,但有一样,却是十分相同的,那就是极少极少在早朝上说话,更从来不曾为官中事务攻讦何人、指摘何事。但眼下,在昔日的上司因权而废、因案而死之后,他今日不仅是为诗案发了声,此时也更是捧起笏板向裴钧一揖,言简意赅却吐字清晰地冷声谏言道:
“下官刑部侍郎孙世海,据实参劾大理寺卿张岭,罔顾‘慎刑’之责,知法犯法!请宰衡大人依律裁夺,即刻罢免张岭寺卿之任!”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张三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半步:“孙侍郎,你——”
“知法犯法?”裴钧似乎是一愣,十分费解地看向出声的张三,“刑部,张寺卿犯了什么法啊?”
张三闻言,呼吸都几近停滞,头脑中如大风过境,登时一片空白。
裴钧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眨眼盯着他:“说话啊,张尚书。方才不是你指出的法司不公,还一二三四侃侃而谈吗?现在怎又不说话了?”
“……”
白纸黑字的朝纲国法早已在张三脑中浮现,可他的舌头就像打起了结,再三张口,也说不出话来。
赵太保未料诗案一事竟还有如此转圜,当即回头瞪向裴钧:“裴子羽!你怎能——”
“您老先等等。”
这一次裴钧没有回头,只微微抬手让他噤声,往前走了两步,仰首看向郑浩山道:“既然刑部说不出来,我便还是请教请教宪台罢。这罔顾‘慎刑’之责,依律该是什么罪啊?”
“这,这……”
郑浩山的脸色惨白,和张三一样是知不能言。可此时此刻,他身后清流的嘈嘈疾呼中,却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回禀宰衡,是出入人罪!”
这声音石破天惊,令郑浩山心弦崩裂。他回头一看,果然是那钱海清挤出人堆,从清流阵列间猛冲出来,扶正了头上的乌纱帽子,捧起笏板就对裴钧一鞠。
裴钧原是神容冷厉,可一见他这狼狈样子,眼角却立时睨起分几不可见的笑意,还是清了清嗓子才好歹忍住,肃穆的音色却不禁放平了一些:
“什么叫出入人罪?”
钱海清全然无视了郑浩山的劝阻,闻言只挺直背脊,字字铿锵道:
“回禀宰衡!本朝立国之时便有定律,承审法官对无罪者判为有罪,或是将轻罪判成重罪,谓之‘入罪’,而如若把有罪者开脱成无罪,或将重罪者判为轻罪,则谓之‘出罪’。到了永顺一朝,真宗皇帝曾有‘刑罚轻重,国祚短长系之’一语,朝中便着法司修过国律,勒令法寺断狱,必要遵守‘慎刑’之责,大辟失出虽无惩处,可失入之罪,却有重罚!”
裴钧重新将金剑杵在地上,双手按着剑柄问道:“怎么罚?”
钱海清道:“大辟失入死刑者,不得以官籍减赎、功勋抵罪,皆应免官勒停,断绝支赐,贬为庶民!”
“不……不可!不可啊!”
郑浩山的脸已吓白,登时就将他往后一拉,急急上前冲裴钧叫道:“此案虽已定谳,人犯却尚未处决,棘、棘寺就算有过,张寺卿也不足立为出入人罪!”
裴钧听言,几乎是失笑:“郑大夫的意思是说,法官非要把人冤死了,才能算是有罪吗?那人都死了,追讨这罪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张岭,乌眉之下的目色冷然:“我倒以为,张寺卿这罪……一点儿不冤啊。”
“裴钧!一案归一案,你不要胡来!”
赵太保赶忙走到他面前急道:“张岭是恩国公,是先帝遗命辅政的顾命大臣!他——”
“既然是国公,既然是顾命,他身为我朝法儒之首,岂不是更该以身作则、秉持公正吗?”
裴钧打断了赵太保,听言更是点点头道:“有了赵太保这么一说,张大人的罪,就更不冤枉了。来人啊!”
在满殿清流的惶然惊呼间,景贺带了四名侍卫上殿:“皇城司在。”
裴钧抬了抬下巴,冷容下令道:“大理寺卿张岭,大辟失入,枉法渎职,现除职收监,即免一切支赐爵赏,令刑部严审细查。劳烦诸位,将他带下去。”
“是!”
景贺抱拳得令,转身就要走向张岭。
他个子高大,魁梧非常,郑浩山原是挡在张岭面前拦着,一见他逼近,整个人都被罩进他阴影里,说话的声音便颤抖起来:“不不不、不能带走!张大人可是——”
“得罪了。”
景贺轻轻抬手一拨,郑浩山就被拨去了另侧,侍卫眨眼把张岭围起来,手握佩刀道:
“张大人,请吧。”
在此围列之间,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的张岭,此时也并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没有如周遭一般惊目堂皇的神容,甚至也没有为昔日孽徒仗势所逼的颓然,屈辱,或愤怒。
隔着短短六七步远,他灰败的眸色穿过堂上林立的臣子,看了看赵太保,又看向了袭裹在一身肮脏血衣之中的裴钧,那目光仿若是凝重,却更似了然,下一刻,他紧皱的灰眉舒开,蓦地抬了抬,深井似的双眼便看向了站在他对侧的张三。
张三被蒋老挡在身后,这时已是浑身僵冷、难行一步。
他惶怯地看过皇城司卫执刀的手臂,望向张岭时,颤抖的眼瞳中是难以置信,却终于在这时猛地一震,想通了父亲方才疾呼票议的用意,唇齿嗫嚅间,溢出的二字便仿若蚊蝇:
“父亲……”
“张尚书说的对。父是父,子是子。”
张岭紧按胸口的枯指收拢一分,再瞥过裴钧一眼,目光又看回张三:“朝中无父子,政上无师徒。张尚书往后……不必如此唤我!”
说罢他只落袖握了握近旁郑浩山扶来的手,凝眉说道:“劳烦师弟,告诉玄同。”
郑浩山双臂一僵,两眼顿红,紧握他双手还待阻拦,可皇城司卫却即刻冲散他二人,押送张岭向殿门走去。
郑浩山牙关颤颤,袖下握拳,一容的惊怒就差要冲破面皮,执着笏板就回头爆喝道:“裴子羽!你因私废公,专权窃国,如今更是欺师灭祖、罔为士儒!你不配做这个宰衡!!”
“配与不配,不是你郑大夫定的,而是圣旨定的。”
裴钧的手指轻敲剑柄,正怡然目送着张岭远走,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在郑浩山身上,闻言,不过清淡地笑了笑:“郑大夫可想好了,你是要抗旨吗?”
“够了!!”
赵太保青白着脸面挡下了惶而欲倒的郑浩山,出声喝止了满殿嘈嘈,咬着牙说:
“裴子羽,裴宰衡!该抓的人,都抓了,该宣的圣旨,也都宣了。眼下如若无事……也该退朝了!”
裴钧听言恍然,这才对他颔首:“赵太保所言甚是。午后还有议堂要立,眼下实是不该再留诸位。只不过……”
“自今日往后,政制既改,那议堂是国事之重,我身负皇恩圣望,就必会全力支赴,以保受邀之臣,定入其列。倘或有人受邀而不至、入座却不言的,就一概都按擅离职守或渎职罪论,依律惩处。还请诸君严阵以待,切莫轻慢,如此,我等方能烧灯续昼,力治山河!”
说完,他便再度含笑执起金剑,抬手向殿门外轻轻挥了挥道:
“今日早朝,就到这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