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政事堂……便立起来看看。这秉笔一职,我也姑且兼任!只是,这税要议,账要清,堂中却还要让翰林坐馆、学士值堂,同时把积压的政务理就,如此才能解燃眉之急,此事,我要亲自来管,而你裴宰衡……也要指天立誓,绝不可仗势干预!这话,你答不答应?”
裴钧闻言和闫玉亮对视一眼,见闫玉亮沉眉一想,轻轻点了点头,便舒眉说道:“好,我答应。如此,立堂理政一事,便都劳烦赵太保操持,我下朝即刻禀明皇上,请旨定制。”
说到了这儿,闫玉亮和孙世海换过目光,稍加思索便继而再道:“既然这第一堂事情,是要议税议钱,就少不得要请五寺、内务与户部一同商议,我便正有一事,要问问张寺卿。”
张岭从郑浩山的搀扶中抬起头来,与闫玉亮的目光相撞,见闫玉亮一手执笏,一手负在身后,冷容问他道:
“燕阁诗案的涉事人等,眼下量罪几何?几位寺卿、寺丞都是蔡延信从,对内帑事务多有染指,如今宫变一起,蔡氏既没,他们之中,又还有人可用吗?”
张岭嘶哑地开口说道:“既然都是蔡氏逆党,自然应当永不叙用!”
李宝鑫马上就问:“那近来官署堆积的公事,又要何人来理呢?”
张岭灰眉紧皱,深吸口气道:“调人补任,难道不是吏部的事务?我朝泱泱之政,又岂会无人能用?”
闫玉亮道:“调人补任,是拆东补西,可东若有缺,又何以补东?是要加试科举,还是破格晋进?加试需要出题阅卷,要钱,也要人;破格晋进的话,晋谁?怎么晋?如何又算是公平?况此二法皆需时日,我以为,解不了朝中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不也是你们造出来的!”赵太保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咧嘴冷笑一声,“闫尚书,眼下兵甲还围着大殿,百官都急着下朝解围,你有话,不妨直说!”
“好,那我就直言不讳了。”闫玉亮果真上前一步,简明扼要道,“蔡氏既去,我想让五寺罪臣戴枷办事,办得好的,可予减刑。”
“闫玉亮!他们是逆党!”张岭喝道,“若谋逆之罪都可减刑,天下何人还会从君?!”
“谋逆?”孙世海因言发声,笑眼不变道,“张寺卿如此断言,怕是不妥吧?蔡延是昨夜起事,可五寺罪臣已在班房关了半月,未必与此有关,暂且就只应按诗案量刑。这借诗讽喻和谋逆之间,量刑,还是差着位份呀。况且,在这个,啊,诗案之中么,蔡岚是主犯,他们是从犯,这从犯甚众、文书甚多啊,咱们刑部还在帮着御史台清查罪证呢,这定罪之前,五寺诸官的官籍未退,就还是朝臣,又如何不能戴枷办事啊?”
不等张岭出声,裴钧忽而插了一句:
“对了,张尚书方才似乎说,燕阁诗案还尚存疑窦?”
此问,将堂上众臣的目光再度引到了张三的头上。
裴钧袖手抱着金剑,微微偏头想了一想,也看向张三问道:“可我瞧见皇上的御案上,定谳的议单已然有了……那主犯蔡岚,不是判了立斩吗?”
他的发问轻而又轻,似是暂且岔开了堂上的激辩,令间中氛围就此一松,恍若是稍稍缓和了些许,却又似另一场风暴前的骤静。
张三眼见父亲颓倒,尚在心忧恍惚,此时在周遭注视下定了定神,才顿顿抬眼与裴钧对视:“虽有定谳,但……刑部意见不同,今日本是要请旨驳复的。”
裴钧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张岭,目下隐隐含笑:“哦?刑部异议,张寺卿知晓吗?”
张岭哑然一时,沉声答道:“知晓。但主犯蔡岚罪证已清,大理寺是从法定谳,自认无误。而今蔡延叛朝伏法,更能证明其子反叛之心早存,依律……便合该诛杀。”
诗案本就起于裴党,见蔡岚即将伏法,裴钧自是乐见其果,便没有接话。可这话听在张三耳朵里,却是令他再难平静,不免还是说道:“父是父,子是子,诗案在先,宫变在后。法司断案,岂可用后事罗加前事之罪,以图重罚?虽然大理寺给出了判决,刑部无权改谳,但见到公正有失,自然……还是要驳复的。”
“立斩之判,不公正吗?”裴钧出言只是问询,语气却仿似提点,“张尚书以为,写反诗、存反意的,不该杀?”
见他明知故问,张三心头火气攀升,此时纵然咬牙忍怒,也还是忍无可忍道:
“首先,诗词文字,言浅意深,倘说存了反意,也难保不是强加附会,而法司断案,应从切实物证,而非穿凿解读。此为不公之一。”
“其次,我已亲验字迹。从蔡岚住处搜得的反诗,字迹虽与他文笔相似,却并不是他西林小楷的笔法,或为仿作也未可知,此事便还需再查,不可仓促结案。此为不公之二。”
“再者,就算查明其诗确为蔡岚所作,量刑也应念在他久居族地、不晓朝中隐晦世故,酌情减免。加之,此人两榜功名在身,是官籍士儒,倘或处以极刑,按律也应从流宥之条,以流罪代死,不应立斩。此为不公之三——”
“行了!”裴钧揉了揉耳朵把他打断,听言生出了十分不耐的神色,“张尚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燕阁’之意是皇上所解,一经读罢,是龙颜大怒。眼下蔡氏反了,皇上因此沉疴罢朝,你却要为写反诗的罪人开脱?你不要命了?”
张三梗着脖子,赤目盯着他:“这不是开脱。我所说,句句言言是朝纲国法——”
“杀他亦是国法!”裴钧提高声音,目色凌然地与他对视,“蔡延造了反,一家子都要跟着赔命,蔡岚是他的儿子,横竖都是一个死字。张尚书,你非要在这斩佞立义的节骨眼儿上触这霉头、辩这个罪,你就不怕后果吗?”
“便是此时,才最当辩驳!”
张三朗声说道:“自古唯有苛君暴政、昏晦之朝,才会以诗文辞藻狱杀士儒!若是此案不了了之,蔡岚身死,世人只会将其罪状合其父过,皆以为他是因写反诗就戮,那我朝便是因诗杀人之朝,我朝,便是苛暴昏晦之朝!一旦开此判例,则至今往后,人人皆可借此伐除异己,那么党争不休、血刃不止,今日蔡岚蔡延或确有其罪,那来日,再来日……这诗文辞藻狱杀之人里,又当真还会是个个有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