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裴钧听言,却不置可否,只是一叹:“看来张尚书昨夜是真没回家啊。”
张三以为他只是戏谑,便没接这话,此时只凝眉上前一步,深吸口气道:“燕阁诗案本就尚存疑窦,三司裁罪亦有分歧,就算是定谳立斩,议罪单也要由皇上过目,离批准执行更尚需时日,并非今日即刻行刑。蔡太师还是内阁首辅、一朝重臣,若不服判处,也尚可以在御前论辩,那么,他岂不是正该等今日早朝,让皇上再行裁夺吗?又岂会毫无准备,急于要选在昨夜生变?此事于理不合。裴大人既要让百官信服,便请给出个解释!”
他这一问,确实问到了关键之处,让站在他对侧的郑浩山恍然,立时与一众清流附和道:“不错!裴子羽,忤逆叛变是十恶不赦之罪,一旦裁定,便是牵连满门的重案,单凭这些证据就想让我们信服,也太过草率了。谁知这是不是你借公徇私,设计诛杀蔡氏的阴谋!”
裴钧听了张三的话倒没说什么,可郑浩山这几句,却是叫他哧地一笑:“你们这帮人,倒真有意思。”
他看了脚边的蔡延一眼,又再度看向他们道:“他蔡氏在位多久,这天下就苦了多久,如今不管他为何造反、造了什么反,昨夜宫中都是惊变一场,血流满地。眼下,这造反的人证物证,都已清清楚楚摆在你们的眼前了,你们却要说……此案牵连他蔡氏满门,不可草率论处?难道,他蔡氏满门的命是命,这天下万万生民的命,就不是命了?这二十来年被他蔡延害得家破人亡的重案有多少,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吗?你们怎么没去一一过问?今日眼见皇上、太后遭此危难,我一身是血地站在你们面前,你们这些从法的清流却不去查证他蔡延的错处,反倒要让我来证明他为何造反?你们的法理学问,都学去哪儿了?还是说,你们所谓的‘法理为公’,根本就是依权而变的?如此,岂不是你们想说谁对,谁就是对的?”
“裴大人!”张三冷然打断他,“我等是与你就事论事,厘清案情,不是要与你争个长短——”
“你是,他们可不是。”裴钧与他对上目光,毫不避忌地直言,“张尚书,你站队也要挑挑地方、挑挑人。在这朝堂之上,站错一步,有时可是万劫不复。”
张三道:“朝堂言事,论公论理,不是为站队!”
“怎么不是?”裴钧谑然一笑,“你们不信这昨夜之乱,无非是因为平了乱事的人是我,揪出蔡延的人也是我,而我姓裴,不姓张。那好啊……”
他说到这里,目光忽而看向张三身后,眉宇之间的戏谑之色竟一时更甚,扬了扬下巴道:“你们这些诘问,咱们不如换个人来答。”
张三当即追循他目光回头,竟见身后大殿门外的石阶之上,正有两列人快步行来。
当先走入殿中的,是一队身穿前锋营禁军铠甲的戍卫,和四名司礼监的内官太监。这些人神容肃穆,分列两道,竟是牢牢地把一个枯瘦老者护送在内,就像是押解一般,走到了大殿中央。
老者穿一袭石青补褂,面容古板肃正,正是张岭,而他一面走来,诸官又见他手中端着宫制的呈诏木盘,盘上更是铺有明黄御缎,盖着一方青漆木盒,俨然是一副请旨而来的样子。
可是,在殿官员都还未见过用青漆木盒装来的圣旨,便不免惊疑不定地小声议论起来,纷纷猜测着木盒之中究竟是什么。
而在这蚊蝇一般的议论声中,张岭的双眼从手里明黄的御缎中抬起,看向了已走至前方御座之下的裴钧,目光竟猛地颤动了一下。
他不及开口说出什么,一阵喑哑的气喘忽而从他脚边传来:
“不可……不可宣!!”
低头看去,竟是趴伏在地的蔡延伸手,极力地扭动了身子,颤巍巍朝他爬来几分。那散乱染血的白发间发出的声音慌乱,就像急风灌进了破口的箱子。
张岭的脚步恰好走过蔡延侧旁,石青色补褂的下摆便被蔡延的血手抓住,可张岭也只是往前再走,那被攥住的袍摆,也轻易就从蔡延手中挣走了。
眼看他在殿中站定,郑浩山等一众清流纷纷互换目光,而张三微微吃了一惊,正在细想父亲岂会与此事有关,不察间,他身旁的孙世海已然再度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回了六部的队列来。而当张三转头看向孙世海时,孙世海却依旧移开视线,只沉默地看向携旨而来的张岭。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是郑浩山先问了。他目光在那两列银甲仗剑的禁卫间逡巡,最终又落到张岭手中的木盘上,惊疑不定道:“张大人这是从何处过来?”
张岭答:“从皇史窚来。”
他的话是答郑浩山的,双眼却直视裴钧:“今晨我在府中接旨,便奉旨前往皇史窚,由宫卫护送、司礼监随证,带来的,是一道转存其间的遗诏留档。”
“什么?……遗诏?!”
众人这才明白,那青漆木盒里装的竟是此等要物,却皆是难以置信:“什么遗诏?哪一朝的遗诏?”
殿上禁卫分列两道,让开条路,皇城司的便来了两人,将不断往张岭匍匐而去的蔡延给架了起来,拖去殿角,而张岭目不斜视,口中只向那迭声询问的官员答道:
“这是肃宁一朝,由先皇亲笔题写,叠盖五道玺印的龙符密令。我带来的,是这份密令在大内密档中的留式,而密令本身的诏纸,我想,今日应该也在这大殿之上!”
百官随同他的目光,看回御座方向,而被他们齐齐望顾的裴钧也果然应言,在自己污脏不堪的血红袍袖中掏了又掏,终于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描金木匣来,极为轻巧地在手中转了转:“还在,还在,这便是那密令原诏。张大人放心,便是我死,我也不能叫它有差。”
郑浩山眼见这早已反目了百八十回的昔日师徒,今日居然不约而同在这早朝大殿上唱起了对戏,此时已是蒙了圈了,连忙叫问道:“二位大人,这遗诏密令究竟是何等内容?为何肃宁朝时未有人言,却要等到今日才拿出来?这与昨夜宫变和蔡延造反,又有何干啊?”
这时倒是方明珏出声了:“诸位尽可想想,我朝诏令留式存于大内,而大内密档,便是在文德殿的制敕库中。昨夜蔡延遑遑进宫,为什么不烧别的地儿,单指着文德殿去烧呢?他为的,就是要销毁这一道留档!只是他没想到,这一份留档早已被转存入皇史窚中,也幸亏如此,这份留档才得以保全。”
“不错。”闫玉亮接下他的话头道,“前日,我恩师高相廷高大人自黔川道而来,携领地方官员伏阙面圣,参劾蔡延,便是他,带来了裴大人手中这份诏纸,也是他,告知了我们一桩昔年秘事。”
“据说,自二十年前起,蔡氏一族以恒国公蔡荣为首,窃功霸权、擅兵弄政,不仅趁永顺帝亲征之时,纵使近臣宦官暗害后妃皇嗣,更是企图罢黜尚为太子的先皇,想要拥立听命于他蔡氏的傀儡。如此,先皇历经数次劫难,才得登大宝,践祚之初,为使皇权稳固、朝班肃清,便召集文武官员与皇亲可信者,在宫内密室会晤详谈,写就了一式两份誓同伐蔡的密令。而今,这两份诏令,就在张大人与裴大人手中的两个匣子里。”
“蔡延之所以昨夜急反,就是因为由胡黎告密,得知裴大人要将这密诏呈上御前。如若他不加阻拦,此诏今晨就会在早朝上宣告,一经昭示天下,他蔡氏就要门第尽毁,满门流丧了!”
在殿官员无不大吃一惊:“这是先皇要讨伐蔡氏的遗诏?可时至今日,已然十来年过去,谁又能证明此事真假?”
殿中即刻响起了张岭的声音:“我能。”
他将木盘交给王贯,从袖中抽出了一张泛黄的丝绢,摊在手中,颤颤高举起来:“这是当年密谈之约的传信,我便是那受诏官员之一。如今,参与密谈的官员之中……也唯独只剩我一人了。”
“还有谁在密谈之列?”郑浩山从他手中接过丝绢,不无心惊地看了又看,旋即,那轻而又轻的小物便在百官之间传阅起来。
张岭垂眼道:“当年密谈,先有皇亲缔盟,由如今的晋王和已故的老昌王、誉王,代表三代宗室立约,接着,由我和孟仁甫两个文臣起诏,而先皇原定要派去讨伐蔡氏的武将,便是裴大人的父亲,裴炳将军。”
“不过,此事或然还是走漏了风声,所以才有了孟仁甫案,也更是让先皇乃至当年的太子……都深受其害。我也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是高大人一直保存着这道密令,而大内留档,也已由裴大人借由礼部之任,转存去了皇史窚里——”
“此事张大人不提也罢。”裴钧抬手压了压前胸,忽而轻轻插了一句,“先父忠勇,去得突然,那时我尚且年少,并未承得什么遗志。我保诏,不过是一时举手之劳,也万不敢与高大人并论。”
张岭面色一僵:“此事……不是裴将军告诉你的?那莫非是高——”
“高大人一生谨慎,默然守诏十五年之久,又岂会平白无故,将此事告知我这个糊涂后辈?”裴钧打断了他,说到此不免微微一笑,“张大人别忘了,当年密谈之中,官员三人虽只剩下您了,可皇亲之中,却还有晋王爷尚在啊。”
张岭面色一僵,正要出声,裴钧却快他一步,提声再道:“全凭晋王爷再三托付,才有了我保诏之举,也是多亏了晋王爷在出征之前耳提面命我枕戈担待、竭诚护君,昨夜我闻说宫变,方能临危救驾,幸不辱命!今日皇上圣躬无虞,此诏也得以保全,便实是晋王爷功不可没,我裴钧么,不过是安分守职罢了,于此事上,可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说着他不等张岭再言,只与闫玉亮对视一眼,便向王贯点了点头:“既然眼下这原诏与留式都在,秘辛原委也已由张大人说清了,便烦请司礼监当着百官的面,合旨宣读一番。诸位听了便知,此诏不仅能证明蔡氏不臣之心日久,合该诛杀,也更能证明裴某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王贯听言,当即双手接下他递去的木匣,与张岭带来的青漆木盒并放在木盘御缎上,左右一看,无人异议,便清嗓高声道:
“司礼监奉诏,合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