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裴钧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前所未有的空白。他一路行来,布袜早已灰黑肮脏,可那一身白衣却还是纤尘不染,白得那样虚假,白到几乎刺目,叫姜湛恍然眨眼间,竟忽地忘了要质问他什么。
可裴钧倒是先望向他身后高墙上的一块墙皮,盯着上面一道被截断的尘垢与灰印,轻而无意地说了一句:“我可真是冤枉啊……”
姜湛一愣,荒谬地冷笑:“你冤枉?你有什么可冤枉的?”
裴钧想了想,居然目色微亮地笑出来:“好像是有的。但你这么一问,倒确然又没了。”
他这不惧不悔、不知所谓的模样,气得姜湛抓起了摆在御座旁的金剑,握着剑柄,冷脸喝问道:“你为什么要在文德殿放火?文德殿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见他已默认那火是自己放的,裴钧倒也没有辩解,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笑道:“你既是想知道,那我递了签令求见的时候,你就该见啊。”
姜湛面上的怒意果然一滞:“你今日递过签令求见?”
裴钧展眉点头:“对啊。”旋即用一双笑眼看向几步之外的胡黎,扬了扬下巴,“胡公公当是知道的。”
这话像是把胡黎烫着了。他惊退一步,连连摇手:“裴大人,您这、这是何意?咱家陪着皇上在这儿等您的谢表,等了一整日呢,什么影儿都没瞧见,那签令就更是——”
“真的?”裴钧语气平缓地打断了他,微微皱起一些眉头,似乎是十分想不通的模样,“可我明明递了,那签令又会去了哪儿呢?”
他戏谑的目光在胡黎身上打量了一圈,几乎是要把胡黎看穿了,说出的话更是让胡黎的冷汗都流下来:“既然我说递了,胡公公却说没递……”
下一瞬,他双眼忽而盯向姜湛:
“皇上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姜湛握剑的手指一震,双睫颤动,眼睛在裴钧和胡黎之间不断闪回,还不等说出话来,就听裴钧已负手再道:
“不如我们打个赌?”
姜湛不及反应,耳中已听铮的一声,手中剑鞘顿轻!
一道金光从他眼前闪过,几滴滚烫的鲜血便溅上了他的右脸。
当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浑身已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顿顿垂下眼去,只见胡黎捂着脖子跌跪在地,剧颤的双手间鲜血喷涌,正睚眦欲裂地望向前方,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裴,你……你杀……”姜湛齿关颤颤地倒退一步,啪的一声,手中仅剩的剑鞘落地,“杀人了……”
“欺君罔上者,自古该死。”
裴钧稳稳地执着那把本属于姜湛的帝王金剑,雪白的前襟和领口已被泼上了一勾淋漓的热血,就连额间和眉梢也点就了几滴可怖的殷红。但他的神容却依旧平静沉邃,此时只浑不在意地垂下剑尖,从胡黎拖在地面的袖口里,扒出了一只朱红的签令来。
下一刻,他长眉终舒,笑逐颜开:“瞧瞧,我赢了吧?”
如此笑意,就像冰冷的藤蔓攀上了姜湛的脖颈,让他直似被恐惧扼住了喉咙般迟迟无言,片息后方知惶然大叫起来:“护驾……来人!快来人护驾!”
殿外一时铁甲声动,几乎是眨眼之间,围列在此的皇家禁卫便涌入了这间御书房来。
当蔡延带着谢平和一干人马来到中庆殿里的时候,殿角的滴漏已接近子时。
他们推开了半阖的宫门向大殿走去,待走到了场中,才察觉此间一片昏黑。
周遭一灯未点,连宫人和侍卫都没有,在文德殿火势熄灭后四散飘飞的淡白烟灰间,这情状与其说是冷清,倒不如说是阴诡可怖。
谢平饶是禁护营的步兵左使,却不是萧临那样常年在外随军、回京只是挂个闲职的真将军。他姐姐是蔡延的妾室,恰恰为蔡岚的生母,他算是依了蔡延的提携,才从地方调任到宫里当职,不过只治了几年太平的差事,还从没见过什么真刀真枪,这时见周遭寂静,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便赶忙走近蔡延一些:“姐夫,皇上不会是回宫歇息了罢?”
蔡延却是脚步不停,望向石阶上的大殿道:“围了宫门,进去看看!”
谢平便如此下了令,随他走到殿门。近卫先进去了几个,他才敢走进去。见四周帘子拉着,确然瞧不清楚,他便从怀里掏出火折,稍微吹了一吹,想要把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盏绢灯给点亮。
谁知刚走出一步,他脚下却踩到个软物,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谢平恼火地皱起眉毛,低头看去,在手中火折的微光之下,他只见他每日常见的大内总管、司礼监掌事太监胡黎,此时正双目暴睁地倒在一片暗红的血泊中,脖子上还开着个翻皮的豁口,细涓似的血正汩汩不停地往外流着。
谢平整个人一哆嗦,叫出来:“……姐夫!不、不好!”
蔡延闻声回头时,他手中的火折子已吓落在地上,打着旋地往殿内滚去,直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撞到桌角,停了下来。
下一刻,殿内落针可闻的幽寂之中竟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虚空里,又响起了一声似鬼的叹息。
谢平登时如惊弓之鸟一般,瞪大了眼睛循声看去,只见火折落地后几近熄灭的微光照出了一只手,接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捡起了火折,抬高来,明灭的光点便从执火者落拓染血的白衣上掠过,被他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
霎时明亮的光斑照亮了他的面容,那狭长眉宇下眼眸清亮,正瞬也不瞬地看向蔡延。
蔡延白眉一颤:“裴钧?!”
裴钧不疾不徐地就着那火折点亮了端在手中的灯台,在这方骤然亮起的大殿里间,他既不袭甲胄,亦不着鞋履,此时只衣冠散乱地举起了灯来,背对他身后的惊惶天子和铁甲重兵,悠然负手向蔡延笑道:
“久违了,蔡太师。”
“您可叫我好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