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叔端着香盘,吱呀一声推开了祠堂的窄门。裴钧扶着高相廷,让他抬高腿跨进门槛,又从闫玉亮手里接过了竹篓,侧身把他和方明珏让进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一眼就望得到头。正对门的高墙上挂了一副将军画卷。画卷上的将军不老,纸页却已有些泛黄,画卷下的红木祭桌擦得锃亮,桌上放着一高一低两块牌位,木质润泽而光滑,倒好像是新的一样。
高相廷立在堂中望着那两块牌位许久,嘶哑地叹息一声:“老炳子,弟妹,老高我来看你们啦。”
他从裴钧手里的竹篓中拿出了从黔川一路带来的东西。那是两只小小的酒坛,酒坛的贴笺上写着“老桂酿”三个字,坛里装的是黔川道特产的名酒。
董叔恭恭敬敬地接过那两坛酒,揭开盖子,放去了祭桌上,很快,桂酒的清香便漫溢此间。
高相廷从香盘里取出三炷香来,由董叔引燃了轻轻一吹,捧在手中,举过头顶,哽咽地对着堂上一拜,徐徐沉声道:
“武穆忠勇将军在上,请受文肃一拜。此别经年,你故去十四载,孩子们都长大,做了大官了。你我之业托在了他们身上,你一直放心不下的事儿,我也交给你家二小子了。如今他们也要为这江山一赴,你每每托梦,就别老急着要把我拉走了,且等着瞧瞧……老哥我啊,还要再陪他们一遭。我还想看看,这肃清的山河……究竟是不是咱们当年说好的那样。”
裴钧三人持香在后,闻言目下无不滚烫,尽也跟着他一拜,继而把香火插到了祭桌上的香炉中。
青烟缭绕下,高相廷扭头看向裴钧,敛眉问道:“当年密谈之事,是谁告诉你的?”
裴钧答:“是晋王。”
高相廷疑问得解,目下终于了然:“我就说么……若是张岭说的,你何得等到如今才知晓,应是早就奔来黔川找我了。”
裴钧沉默一时,极为克制地问道:“世伯,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爹他……当真是死于仑图刀下?”
高相廷叹了口气,让闫玉亮把祠堂的门给关上,压低了声道:“我知道,你和老萧家,一直都在查这件事儿,我也托了不少人打听,可知道的也不比你多上多少。我想,你爹确是亡于仑图那一战,但我以为,捅他刀子的,绝不简简单单只是仑图而已。”
他凝视堂上高高的将军画卷,思绪像是飘飞到若干年前,微微眯起眼道:“至于当年事,那还要从先皇继位时说起了……”
“肃宁元年,那时我到任礼部,我师父孟仁甫由先帝指派,刚刚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子。有一天,我记得是春祭方毕……我师父上朝,忽然参了玲妃的父亲蔡荣一本,说他为瑞王圈地购宅、蓄奴造兵,其数远超过亲王仪制,甚有凌驾太子之嫌。这一参,本来只是他起手第一式,后边还有好多好多的参劾要奏呢,哪成想,他一本都还没念完,蔡延就上奏反污他勾结边将,有受贿任人、图谋忤逆之罪,当堂就叫人把他给拘了。”
闫玉亮瞠目一愣:“当堂?”
“是啊。”高相廷点了点头,苦笑一声,“少恭啊,你道权奸是何等可怖?圣躬在堂,他亦能差役上殿拘禁首辅重臣,满朝文武,百十双眼睛盯着,却竟是无人敢言哪!”
“那时,蔡氏以外戚擅权,北地有蔡延兄长蔡构携领塞北十五万大军,蔡延的儿子蔡沨也辖治丰州,坐拥百里沃土,广交豪强,蔡氏在京官将,亦多有执管宫闱者,那如日中天的气焰,是你们今日绝难想见的。先皇担忧他们图谋废长立幼、拥瑞王上位,便早已怀了要肃清蔡氏权党的心思。我后来才知道,先皇已趁春祭召集了皇亲与近臣,密谈了讨伐蔡氏的方略,这一次密谈后,他又托我师父作为谏臣,原是想用那一次参劾治罪,军政一举,整窝端了蔡氏,岂知……他们是全然低估了蔡氏在朝中根植的爪牙,自以为打了先手,却到底还是算迟了一步。”
“我师父被各方弹劾,下狱受审,招供的录案像雪片一样从大理寺飞出来,真真假假,那满朝昏晦,又有几人敢去在意?没过七日,我便眼睁睁地看着票拟和票议把他投成了奸佞。”
说到这儿,高相廷恶叹一声:“蔡家老儿要罢了我师父的官,要把他赶出京城去……为此他们已准备了太久,久到一丝纰漏都没有。我四处求告无门、心如死灰,哭着跪在宫外拍门,想求先皇的恩旨救救他。先皇固然也想赦了我师父的罪,却是难敌朝堂上悠悠众口。最终,我师父一切罪名全都成立,被枷上板子贬为了庶人,判了流罪,要黜离京师。他那一世的英名啊,四十年来为官为臣的功勋和政绩,一夜之间灰飞烟灭……那肃清天下的夙愿,也统统都化为梦幻泡影了!”
“师父上路的前晚,我与一众师兄弟凑了好些钱财才买通狱卒,终于见了师父最后一面。那时我师父在牢中受辱受刑,音容尽毁,一代文儒大家……早已不复英伟之貌!他知道自己万无可能活命自保,便把我招到身边,悄声让我替他扫龛理佛。我便是在他家中的佛堂座下,才寻得了那个红木匣子。”
“那时,我师父说,他可以死,但匣中之物……绝不可死。他要我发誓,要我誓死守住那个匣子,直到有朝一日,必要让那匣中之物生出效力,来斩杀这朝中的妖鬼邪魔……”
闫玉亮听到这里,站在裴钧的身旁问:“匣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么小小一个物件儿,怎生还有如此效力?”
裴钧从袖中掏出那红木小盒来,想了想,干脆递到他面前:“此物眼见为实,师兄,你还是亲眼看看的好。”
闫玉亮狐疑地接过这匣子来,本以为里面当是什么遗珍遗宝遗证,叫他师父守了整整十五年,总该有些分量,却未料这匣子入手,竟然格外轻,轻到几乎毫无重量。
他轻轻摇了摇匣子,又听当中一点声响都没有,不免皱起眉头看向自己的师父和裴钧,目中的狐疑更甚。
“别摇了你,赶紧打开看看!”方明珏凑过来催他,从他手里夺过那匣子来,三两下就解开搭扣,一下子拉开了匣盖。
但见匣中是一张折叠数层的明黄色云母笺纸,纸的背面压印了“肃宁密敕”的字样暗纹,此时经由斜入窗棂的晨光一照,包裹在层层纸张内侧的红色印记也隐约透出来,印记的线条方方正正,其上还浸有一些墨色的字迹。
“这是……”
方明珏双瞳一缩,猛地手抖,砰的一声合上了匣子,扭头和闫玉亮面面相觑。
闫玉亮转过眼珠看向裴钧,又看向高相廷,层层冷汗从额间冒出来,哑着嗓子问道:“这东西……是真的有?”
高相廷老目沉邃,看向他道:“龙符密诏,誓同伐蔡,文武诸侯共证,大内密档留式,岂能有假?”
闫玉亮背心一震:“密档留式还在?”
裴钧看向他:“我正是知道还在,才向你师父问起此物下落的。”
方明珏捧着那匣子的手开始颤抖,吞了吞口水,强自镇定道:“既有此诏,师伯怎么今日才拿出来?若是当年裴将军还在,又有先皇与皇亲作保,奉此诏书,如何不能绞杀蔡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