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海清双唇颤颤,不成一言,只能够再度大力点头。
裴钧只觉一股酸涩堵在了自己的嗓子眼,一时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想了想,便抬起手,朝自己肩上招了招。
钱海清看见他这动作,原本还包在眼眶里的眼泪是再也憋不住了,当即一头扎在他肩上,将连日来在朝中穿行的惊怕、孤寂和疲累全都嚎啕了出来,抱着他的胳膊哇哇大哭:“师父——呜呜呜!我——我今日好——好害怕呜呜呜……”
“好了……不怕,不怕了。”裴钧半边胳膊被他的眼泪给打湿了,轻轻拍着他后背劝,“你想想,蔡延算什么东西?没皮没脸的老不休!我都没去找他小儿子的麻烦呢,他倒敢来找你的麻烦,真不要脸!”
钱海清扯着嗓子边哭边道:“就——就是!我都——都说了他有——有失体面,他——他也不听!抬——抬手就——就将我打了!还当着那——那么多人,也——也没人帮我,呜呜……”
裴钧一面觉着他可怜,一面又觉着他哭的样子实在是丑,有些想笑,这时是要强忍着笑意才能给他擦眼泪,展眉安慰他道:“对呀,蔡延已然老耳昏聩了,听不懂人话。咱们迟早是要将他斗倒的,到时候,师父帮你把这巴掌打回来,好不好?”
钱海清涕泗横流地点了点头,旋即竟又摇了摇头。
他颤颤地抬起手来,双眼含恨地伸出了三根手指,咬着牙哭道:“三——三巴掌!师——师父要答应,到时候帮——帮我打他三个巴掌!一掌为——为我自己,一掌为师父,还——还有一掌,替天下人打!”
“好,好。师父今日就开始练拳举铁,到时候把他给打趴下!”裴钧满口答应,把他的手给按了下来,“好了,思齐,男子汉大丈夫,不哭了,啊。你有师父疼,也有师叔师伯疼,咱们往后再不让他欺负了去。”
钱海清这才点点头,心中的郁结和惊怕消了大半,眼泪也渐渐收了。
裴钧拾着袖口给他擦鼻涕,皱紧了眉头道:“多大的人了啊,还这么个哭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煊儿哭呢。早跟你说了,上朝就是这样,吵不过你的人就要打你,你往后可不能停停站着给他们打。”
钱海清点点头,这时还有些抽抽,也不好意思让师父给自己擦鼻涕了,自己拿了绢子出来,吸吸呼呼道:“徒儿就是,一时委屈……”
“仔细想想,你不委屈啊。”裴钧把手支在身后,偏头看着他笑,“你师父我,是到了二十七八岁才能被蔡太师挠花了脸呢,你如今才二十二不到,脸已被他打肿了,这难道不是后生可畏?呀,小思齐,这么一想,你是比师父还厉害啊。”
他这话半真不假的,又是玩笑又是打趣,逗得钱海清笑出个鼻涕泡来,终于是连抽抽都不抽了,彻底擦干了鼻涕眼泪。
“好了吧?不哭了?”裴钧坐直起来,给他理了理头发,想了会儿,将手肘支在膝盖上,目光看向他抱在怀里的《戏说文史》,慢慢向他摊开了手掌,轻声问道:“从这儿开始,师父来接手好不好?”
钱海清抱紧那话本:“不行不行。师父还没休养好,又要忙着调兵和粮草的事。再说,晋王爷也嘱咐了,他回来之前您可不能去惹事——”
“这怎么能叫惹事呢?”裴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看,师父养得差不多了,不得活络活络身子骨么?再说了,你就不想看场好戏啊?”
钱海清抱话本的手松开一些:“什么好戏?”
裴钧垂眼瞅瞅他手里的话本,摊开的手指动了动,循循善诱道:“大戏。本朝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之惊天大戏。”
钱海清乌黑的眼睛眨了眨,因了此言,他心胸之中竟立时被一股激越的情怀填满了,当即把手里的话本放在了裴钧的手上,压低声问:“师父几时开唱?”
裴钧揉揉他脑袋,笑着站起来道:“客官容我先去写曲练唱,戏开之日,天下得见。你也收拾收拾,准备登场。”
临着要走,裴钧让董叔去姜煊那儿把小狗借来,今晚上守着钱海清睡。眼看他要走出门去,钱海清忽然在他身后叫道:“师父!”
见裴钧回了头,他才继而再笑道:“师父,您真是这世上……最最最,最好的师父了!”
“我啊?”裴钧听来直是可乐,抬手在心口捂了捂道,“跟着我挨了顿打,还能说出这话,你也应是这世上最最最好的徒儿。”说完他劝道,“行了,你歇会儿,今日就别回台里了,我叫你师伯替你告个假去。”
眼见钱海清听话地钻进了被窝里,他才带上了门从那厢房里出来。
闫玉亮和方明珏就站在院中,早已听到他师徒二人都说了些什么,不免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方明珏道:“二十廷杖是把你打成老妈子了,居然还会说这等酸话……最最最好——”
裴钧一巴掌打在他后背上,打得他干咳了一声,吞了吞口水,才闭上了嘴。
闫玉亮见着裴钧脸上一点笑都没有,心知他是真生气了,正要劝,却听他道:“你们今日下工的时候,帮我把蒋老再请来一趟。我要问问他城防换班的事。”
闫玉亮和方明珏对视一眼,压低声音:“早了些罢?子羽,这事儿咱们还不可冲动——”
“我徒弟被蔡延打成了这个样子,你叫我不可冲动?”裴钧卷动着手里的话本,压着脾气看向他,“要是你俩的学生还在京城里,被人打成了这个样子,你俩能不冲动?你俩早提着大刀去太师府上砍人了!你俩的学生还在国史馆和鸿胪寺里待着的时候,头上还顶着蔡飏呢,我又几时让他们受过这种委屈?如今有你两个师叔师伯在宫里守着,思齐还被打成了这样,我要是你们,我今日都不好意思来这一趟!”
“我——”闫玉亮真是跳进河里都洗不清,“要不是我放在御史台的人给盯着,指不定没人送他去太医院呢,那蔡延这巴掌白白打了也没个录证!再说了,我们可是面圣参了蔡延才出宫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也不能逮谁骂谁啊!”
“参蔡延有用?”裴钧瞪着眼睛走到他面前,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大喊道,“闫少恭,你去问问你师父!参他要是有用,我们他娘的何至如此啊?!”
这一声喊完,他竟是接着叫嚷道:“董叔!董叔!备纸笔来!今日骂不死那一窝姓蔡的,你大人我就不姓裴!!”
眼见他大呼小叫地往自己的书房里走,那阵仗几乎像是有京胡琴筒在给他打奏配乐,脚下的步点也像极了踩在了板鼓大锣上,闫玉亮几乎都能听到一阵乒铃乓啷叽哩哇啦的响了。
他盯了好一会儿,眉毛都快拧成个麻花,待回味了一下,才若有所觉般问道:“他这出是来真的,还是演给咱们看的?合着这大戏是已经开唱了?”
“师兄,你真是老实人啊。”方明珏忍着笑朝身后厢房里努努嘴,悄声说,“何得是演给咱们看的,这不哄娃娃么?”
闫玉亮嘶了一声:“敢情他是逗我玩儿呢?实话说,我已经有点儿分不清了。我现在是一点儿猜不到他要干什么。”
“这不是好事儿么?”方明珏挽着他往外头走,边走边笑道,“师兄,要我说,这天底下早该演些猜不着的新戏了,咱们且陪他演着就是。这戏啊,我爱看!”
闫玉亮和方明珏原本以为,裴钧那所谓的“骂死那一窝姓蔡的”,仅仅只是指更为严苛的上奏弹劾、口诛笔伐,可他们几日之后才知道,裴钧这闲住至今,不握笔则以,当晚一握上笔,竟是在书房里奋笔疾书了整整一日夜,写就了一百来封各式各样辱骂蔡延的书信,快马加鞭地寄给了全天下所有曾被蔡氏迫害过的官员。
那些信件好似千百里长的渔网一般,被裴钧执笔扬袖就撒去了江河里,不出十日,钓起来的鱼虾便开始像冰雹一般砸向了皇城。
待到霜降这夜,内宫崇宁殿里,姜湛刚刚服下了汤剂药丸忍着咳嗽睡下,还没睡到天亮,大太监胡黎却戴着司礼监的高帽行来,心惊胆战地将他叠声唤醒。
姜湛艰难地爬起身来,只听金丝的屏风之外,传来了赵太保疲累至极的声音:
“皇上,不好了。百官上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