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叛军派驻河道的两千官兵熬夜奋战,再与民夫一起扎了数千个沙包和几百个大埽,便彻底从河岸撤下来,护送着主将姜越和他不知何来的七十八车“家中货物”,疾驰三个时辰,回到了梧州以南一百来里的高地军营。
赵谷青强打着精神,叫伙夫找来仅剩的料子,烧了几大锅胡麻疙瘩汤给将士们解寒,又清点这一趟带回的货物。郭氏兄弟和他一起划出了给灾民充盘缠的粮食,让守营的将士们赶紧下分开去,半劝半吓地将灾民赶出了这方丘陵,说这里马上就要打仗,勒令他们赶紧往其他州府逃难。
一出出直折腾到了又快入夜的时候,从梧州大堤上折返的所有人等才终得休憩。
姜越在营中巡视了一圈,回到了自己的主将幄帐,疲惫地摘下左手的穿铁臂鞲,掀起衣袖来,先用帐中的干帕擦干了小臂连片湿疹上闷了多日的雨水,然后再脱下右手的臂鞲,褪掉了湿透的靴袜,接着把干帕扔在地上,将已溺白的双脚踩了上去。
脚底的水泡霎时痛到他闭目锁眉,等缓过口气,他才一边卸掉沉重的胸甲和肩吞,一边唤军役烧热水来。
等热水的时候,他大致看完了离开时日积起的军报,待终于浸泡在热水里,一身浸入骨缝的湿冷才终于得解。于是,他手中捏着那枚拴了红线玉珠的薄薄铜币,后脑枕在浴桶的边沿,竟就那么睡着了一会儿。
在周遭终于消弭了灾民哭喊和暴雨雷声的短暂寂静里,他这水中一憩仅仅只是弹指而已,可连绵的雨却又似从十年前找来,专挑了此时此刻,再度下进了他的梦里。
字迹氤氲的飘零黄笺,廊下久候的送书少年。
水中花开,叶下抬眼。黄昏有人衬白蕊,晚来与他共沐月。
手里有东西在向水中滑落,姜越猛地惊醒,瞬间握紧了手指,这才牢牢捉住了那根飘忽的红线。
他连忙提起那红线一看,红线另头是永顺朝那整整的一文钱,外圆内方,纹刻不繁,此时正在他帐角的烛光下轻轻晃荡。
“……一文。”
他倦然地坐直了一些,把铜钱救出了浴水,举到桶外去,自己也倾身把下巴搁在桶沿上,偏头睨着这枚铜钱,迎着钱孔透入的亮光,微微眯起双眼来,想了想,喃喃叫它道:
“裴一文,你可不能丢了……”
这时他目光从铜钱的方眼里看出去,恰好看到那一方被油纸包起的大箱子正摆在他毡床前的空地上,这才想起该打开看看,于是很快起身擦干了,随意罩上衣裤,走到箱子跟前,剥开了上面的油布。
这是一方很普通的老榆木箱子,寻常百姓家也都有,一般是用来放衣物的。他掰开箱子的锁扣打开了箱盖,见箱中确实也都是衣物,多是棉衣、冬衣,甚至有两件貂裘。
姜越从中拿出第一件来看,见那衣裳暗纹秀丽,线脚崭新,并不是自己原有的,但往身上一比,尺寸却倒合适,想来是裴钧在礼部找来了他的身量,入秋后才给他新裁的。
照此用心,裴钧怕是想占个给他“捣衣而送”的名分,只可惜这些衣裳的绣线绸缎都太过柔软精美,一点也没有古歌行里那些葛麻寒衣该有的样子。
看到这软暖的衣物,姜越冷硬多日的心肠似乎也随之柔软下来,这时想要穿上试试,可一展开那衣裳的袖子,一只莹白的鸟雀却从袖口里跳了出来。
他仔细一看,那原来不是活鸟,而是一封折成了白鸟的纸笺,鸟腹中还隐约可见墨字透出,竟是一封信。
姜越双睫一颤,整个人轰然愣住,连忙放下衣物,拾起那白鸟,快步走到毡床上坐下,又是慌乱又是小心地看了看这白鸟的构造,迟疑一时,才谨慎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拉开了白鸟的翅膀。
鸟背的折痕在拉扯下摊开,白鸟翱翔的姿态消于无形,终在姜越手中化成一张薄薄的信,信中写道:
闻君报家国,百战守城郭。
妾付妆奁驮,与君资治挪。
君思国所渥,妾心常脉脉。
逐月照君泊,伴君渡江波。
纸上字迹瘦劲苍然,写就的却是一首低回婉转的闺怨。
这言辞亲切旖旎,也再不用叫人捏着朱笔苦苦拆字解谜,当中的字字句句是那样直白而坦荡地写在了纸上,用近乎娇痴天真的口吻,柔柔低语着家常一般,诉说着自己偷偷将嫁妆驮送给远征郎君取用的私心,和那想要追逐月色伴君漂泊的爱慕。
姜越读来眸底一颤,直觉胸中郁结多日的块垒,竟似冰雪被滚汤浇融,化作了春水一般的暖泉,而当读到这闺怨诗旁的三行小注时,这股暖泉更是自他心底冲上了面颊,一丝丝渗去他的眼下:
亲亲七郎,原谅则个。久疏问候,特遣白鸟一只,代为相探。
今夜京中月圆,却几人为江山垂泪?此难话言。君我心同,我知君悲。
若复惦念,君可枕鸟而寝。我虽无翼,此鸟却如子羽,能伴七郎安眠。
读完这最后一字,姜越终于再无可忍地抬手捂住了眼睛。下一刻,他更是整张脸都埋进手掌,松肩一沉,似乎是终于泄尽了所有的力气般,抱着此信伏在了毡床上。
连日疲累从脊骨四散,按压心底多日的惶惑与悲伤也就此溃决。他执着信笺的手指不断收紧,再收紧,逐渐捏成了拳头,直至手背上暴起青筋,一阵低沉的抽泣才盖在细雨声中,渐渐从他振动的双臂下漫溢而出,很快就浸透了床头的衾被。
这哭声无比压抑,无比隐忍,却不少半分撕心裂肺。
帐内昏光如雾,像宽厚的手掌,抚在姜越的项背,随着风吹烛动,闪烁拍拂。而帘外细雨如啄,密密轻轻,又好似银沙一般笼罩着月色,静静铺洒在这片湿润哀咽的山河之上。
今夜几人为江山垂泪?
君我心同。
我知君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