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犹似治国,是药三分毒嘛。”钱海清剥开了石榴,搣开一瓣递在裴钧手里,“来,师父吃。”
他脚边的狗摇着尾巴,前爪支在他膝盖上,也没要得一颗石榴,这时听见裴妍招呼它,狗哀呜一番,极为不甘地跟着走了。
钱海清又搣下一块石榴想递给裴钧,却见他上一块还没吃,只好放在桌上。
眼下亭中只剩他师徒两个,裴钧终于叹了口气,捏着石榴道:“日子要都这么过着,肝火岂能不旺啊……”
说完,他默了会儿道:“你把晋王爷那贺表,再说一次。”
钱海清这时是一点酒醉的神气都没有了。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那飞华殿里听来的贺表,沉顿一时又说:“徒儿盘回的那些盐,梅少爷和李少爷一分一换,都充作铜钱和粮食,装上了车,这一批的钱粮也已凑够了数,不日我托二位少爷操持一番,置办下去,应是能解晋王爷那一时之急。至于进出京关,通行下游,我也同宋提督请教过了,他会去办。”
裴钧点了点头,面上虽无异,双眼望向顶空圆月,手指头却无意识地揪着石榴的果籽。
血红的果籽被他一粒又一粒地捻下来,集在他手心里好似一颗颗血珠,不一会儿就溢满了他宽厚的手掌。
他沉声道:“这南来北往一趟,途中消耗必不会少,日前家里收的那些个禭礼帛金,你也干脆兑好物事,交给梅少爷,由他打点各地,看好这趟东西,别让旁人的脏手给碰了。”
钱海清忙道:“徒儿谨记。”
裴钧又说:“这些东西要怎么用,也有些说法。你取纸笔来,替我给晋王爷随封信去。”
钱海清小跑去书房把笔墨纸砚都取来,正襟危坐,听他口述。
裴钧大略说完这钱款如何拨发最好,又说了赈灾之事如何行效,很快又道:“晋王从前多在北地带兵,南边儿什么境状,他是不太瞧过。这一下子又是见着李偲自刎,又是瞧见灾民逃荒,恐怕是心头难过。你这回……便给他写写煊儿捉知了的事儿,再跟他说,我也快养好了,京中事务很快会安顿,叫他不要担心。”
钱海清得令,轻轻松松就写完了姜煊被知了吓哭的趣事,他看看裴钧拢袍望月的模样,踟蹰地问:“师父快养好了这事儿……我怎么写?是照实了写,还是往虚了写?”
照实了写,就是没养太好,怕姜越忧心;往虚了写,是旁敲侧击,又恐姜越挂念。裴钧因言回眼,看了看钱海清写好的信文,犹豫一时,还是叹道:“罢了,我来。”
这还是他闲住以来第一回要拿笔,钱海清忙把软毫递在他手中。
裴钧一手接过笔,起身坐到了石桌边去,又从披袍下伸出握拳的另一只手来。
钱海清会意,赶忙弯腰用双手去接,一颗颗的石榴籽便即刻从裴钧握拳的手心淋漓落出,经由月下烛灯一照,好似一捧鲜血滴入了钱海清手中,瞧在他眼里,是刺目的红。
他极为珍惜地捧着这些果籽,忍着目涩,直起身来立到裴钧身后去,一边看师父写信,一边从手中拣出一粒红亮的果籽放在嘴里,牙咬下去,却只得一星半点的甜。
想到晋王写回那童谣的情景,还有那飞华殿上的十三个木匣子,他的口舌很快又被酸苦淹没,再吃一粒,又再苦一次。
他尚如此,师父、晋王和师叔师伯们为官、为臣、为将的时日长过他多少年去,又该是几番心血错付,几番奉献蹉跎?眼见如此河山,他们心里,又该是几番的苦?
那苦岂不是比他更深,更甚?
他垂眼看看手中那一捧师父给他拨下的红籽,眼下忽地有些发热,再抬头去看桌上,见师父已试着往纸上落就两字,却因笔锋还是飘忽,又一把揉了,沉息一二才再度悬笔手书,可写完一页,却就搁笔封缄。
钱海清吸了吸鼻子:“这千里路遥的,师父只写一页啊?”
裴钧无奈道:“够了。再写多……笔力就漏馅儿了。”
说完他起了身,回头见钱海清苦着脸,正捧着石榴一粒粒地吃着,不由眉头都皱起来,不耐烦地伸手在他手背下一抬:“磨蹭什么,赶紧一把全吃了!你还多得是活儿要干。”
钱海清不敢耽搁,赶忙将满手红籽都塞嘴里,未料这慌慌一咬,那一大捧果籽的纯甜竟在他口中猛地爆开,甜得他神台都一醒,又听见师父的声音从远处廊角传来:
“还不快跟来!再这么伤春悲秋的,当心我把你赶出去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