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签自然没有蠢到相信椒丘那套“奇兵”的说辞,对他们的来意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但这番试探,是他有求于人,占了下风。
——他传递出了自己的意思,却没获得想要的答案。
天舶司中代表天击将军出面的两位幕僚,真是一点也没透露元帅派天击将军来罗浮,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曜青的人不肯与他通气,万一他们写出两份互相矛盾的报告……
想死的心情愈加强烈。
他讨厌聪明人,和他们说话每句话都要字字斟酌,累得要死,还总是玩不过他们,明明最开始他就没打算走智囊的路子。
……真想提着剑把仙舟那群猜忌来猜忌去的老家伙打一顿,打到他们不敢张嘴,还联盟一个清净。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他又开始忧心景元的处境,顿时没了喝茶的心情,叹了口气便准备回太卜司,衣角处忽然传来细小的拉扯感。
“大哥哥。”
上上签低头对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下,蹲下身露出一个笑:“怎么了,小姑娘?”
“我找不到妈妈了。”
上上签注视着女孩的眼睛,几秒钟没说话,然后屈指轻轻在她的脑袋上一敲,语气不轻不重:“你家里没有教过你,不要在街上随便找人求助吗?”
女孩捂住脑袋,瞪大眼睛软软争辩:“妈妈下车时给我指了,她说你是好人叔叔,遇到困难要找你。”
“叔叔就不必了,你合格了,来,还你一下”,他低头让女孩在额头上拍了一下,然后才起身拉住她的手,带她去最近的地衡司公廨。
星槎海的地衡司公廨里人来人往,女孩不安地抓住他的手坐在角落,等工作人员联系她的母亲。
她年龄还小,一会儿就呆不住了,缠着上上签说东问西。
“大哥哥,你知道桂乃芬姐姐吗?”
上上签:“知道。”
提起偶像,女孩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起来:“我和妈妈专门来罗浮看桂乃芬姐姐,我以后也要像桂乃芬姐姐一样。”
“那可不容易,她会的很多。”上上签想了想,成为桂乃芬至少要精通胸口碎大石、倒立吃面条、吞剑通脊背等等不下十种杂耍技能,这还没算她经营自媒体,以及作为捉鬼小队队员的战绩。
女孩没有被打击到,她斗志满满:“妈妈也这么说,但妈妈还说越小的人越要有更多更厉害的梦想,这样我就会变得厉害。”
地衡司里的椅子不够,上上签随意地坐在她旁边的地上,闻言赞赏地夸奖:“那你好厉害啊,天下第一厉害。”
“才不是,我妈妈最厉害,嗯……爸爸和我并列第二厉害。”
女孩晃悠着腿,颇为得意:“哥哥小时候有什么梦想啊。”
梦想意味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小时候还真没什么梦想。
拜托啊,穿越前他都二十一了,早知道父母双全,挚友常伴,已经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情。
不过长大后他倒是有了梦想。
他托腮:“我的梦想是在罗浮上看星星,然后再去其他星星上看罗浮。”
“那哥哥你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一半了哎!”
“嗯哼~实现一半。”他笑得眼睛眯起来。
过去的记忆如默片般闪过,画面剥落、褪色、霉变,无声的痛苦悲伤最终还是随时间沉入逐渐老化收缩的胶片之中,剩下的只有平淡如水的黑白。
他被罗浮救出来时苍白阴冷,空青那么活泼一人硬生生柔着声音与他说话,问他“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
他答非所问,说自己叫“冥”,不想改名。
空青就笑着赞同:“那很好啊,冥,暗也,你如果当我们的儿子正好姓晏,晏,明也,于是明暗交替乃为昼夜,便如阴阳生死是天地的秩序。”
晏期在旁边为妻子鼓掌。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从初见就告诉他,阴阳难感靡常,天道不诉离殇,任何人的离去都不是止步不前的理由。
他们早早铺垫好了离别,让他连沉溺悲伤的理由都没有。
上辈子没活太长还没觉得时节如流,这辈子成为长生种后却感到了岁月如驰。
谁曾想前一天他爹像往常一样泡好了山楂水放桌上,然后离家归队,从此他再也没见到过他。
他妈空青也是,明明打电话时还说前线局势稳定,语气充满了“天大地大老娘最大”的傲气,仿佛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言语间皆是,只要战争结束,一切都能如常。
仿佛他能继续时不时与巡逻的晏期狭路相逢,也能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去丹鼎司为空青送饭。
长乐天转角处阶梯上的猫应该还在优雅地找路人要吃的,他依然会与景元、晏吻、墨迟吃着街边的小吃,吐槽龙师和墨家的长辈。
但死去的人不会回来,连记忆和情感都难以保留,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无疑是幸福的。
小女孩在他身边发出艳羡的惊叹。
上上签强打精神,佯装出一本正经的轻松口吻:“你知道吗,我们看到的星星都是它们过去的样子。”
而光路是可逆的,也许几百光年外星球上的生命无意间望向罗浮时,能看见晏冥正和父母好友快乐的生活。
这是宇宙中太过寻常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