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然了……”
语气是犹疑的,但不是拒绝,而是有种,“你竟然愿意和我做朋友”的惊讶。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谢谢你送我回来!”吴芳芳边上楼梯边招手。上到三层,她往底下看一眼,蒋宏进骑着自行车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她不自觉地露出浅浅的笑意,等察觉到,心慌地骂了自己一句“什么毛病”。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想到他就心跳加速……心跳……加速……
还来不及细想,疲劳的吴芳芳已然陷入深深的睡眠当中。
“你这是喜欢他。”
三个月后,吴芳芳在姐姐的回信里看到这么一句话。
过去的两个月,她在车间很忙很累,因为啥也不懂,要师傅从头带。
陈师傅对她特别严格,比对那些男的还要严格得多。有时候一整个车间都能听到师傅训她的声音,搞得有段时间,吴芳芳每天早上一睁开眼,想着又要进车间了,心里就犯怵。
但她从没后悔这个决定,她偏要做出成绩,不为别为,只为证明给师傅和自己瞧。
嘲讽她的人比以前更多了,她现在也懒得与他们争,随便吧,她要把所有的时间精力放在提升业务上面,姐姐说过的,将军赶路,不打小鬼。
可是有一天,她犯了一个非常不应该的低级错误,连自己都想抽自己那种,师傅更是前所未有的生气。
“能不能干?不能干给我滚回后勤处!!”
吴芳芳几乎要把下嘴唇咬烂,才没让翻涌上来的眼泪落下来。可下班之后,她还是跑到厂房后头的湖边大哭一场。
这里很少有人来,而且已经下班了,不会有人看到她哭。可是身后还是传来脚步声。
“芳芳……”
一股没来由的慌乱涌上心头,吴芳芳赶忙把眼泪擦干,又把干了一天活散乱的头发捋好,这才用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我,我可以坐这儿吗?”
“嗯。”
蒋宏进在距离她两米远处坐下来,递上一块手帕,“擦擦吧。”
吴芳芳接过来,她知道刚才用袖子擦脸,肯定已经把油污带到脸上了。本来平时她都是毫不在意,就这么顶着一张花脸大剌剌地走回家,这是她在车间辛勤劳动的光荣证明,她为此感到无比的自豪。
可是,一想到让蒋宏进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简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她用手帕擦脸,上面是一股好闻的洗衣粉清香,好像还是茉莉花味的。
成天泡在那些臭男人堆里,吴芳芳感觉自己都变臭了。蒋宏进跟他们太不一样了,他总是干干净净,斯斯文文,从不说脏话。听人说,他以前还考上过盛城大学,因为身体原因在家休养,才错过了入学,否则现在肯定被分配到某家单位里当干部,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当一个没啥话语权还动辄背锅的小小质检员。
说不定他还会跟姐姐一样,读研读博,哇,他们读书人的脑瓜子怎么都那么厉害!
“芳芳,芳芳?”
被唤回注意力的吴芳芳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捂着蒋宏进的香香手帕入了迷。
她尴尬地清清嗓子,蒋宏进善解人意道:“你一定是累了,要喝水吗?我带了水壶来。”
清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沁入心脾,情绪也没那么糟糕了,但还是很低落。吴芳芳垂下眼眸,愁容不展。
她甚至都忘了问蒋宏进是怎么知道她在这儿的,还是他自己主动提及:
“我去你们车间发材料,听他们说你今天被师傅批评了,走的时候情绪不是很好。你跑步那回跟我提过,没事喜欢来湖边坐坐,我就……擅自找过来了,不好意思啊。”
他怎么能这么贴心呢!!
吴芳芳心里波澜又起,蒋宏进当然不知道,见她不说话,小心翼翼观察好一阵儿她的脸色后,缓慢地开口道:
“你师傅他,其实对你很好,真的。”
吴芳芳偏过头。
“芳芳,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怪他,只是这人嘛,被批评了,心里都会不好受,我能理解。嗯……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欲速则不达?”
“啥意思?”
蒋宏进给她解释,吴芳芳思考片刻,就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我不是急着给其他人证明,才不在乎他们呢。我是想告诉师傅,他选择我,一定是最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我只是想让他骄傲,让他觉得自己这么尽心尽力地教我,没有白费……呜呜呜……”
说着,吴芳芳又开始委屈。
“我怎么这么笨啊,一个这么简单的错误,第一天上手的学徒都不至于犯的错,我就犯了……呜呜呜……呜呜呜……”
蒋宏进着急地一手搭上她的肩,“芳芳,犯这个错误是很可惜,但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就说陈师傅他自己,一定也会犯错。但犯错的目的是为了提醒我们下次不要再犯,你就当攒了个错题本,时不时翻出来复习一下,告诉自己,越是熟练,就越不能在简单的细节上马虎。”
蒋宏进说得真是有道理。
他可比车间那些大老粗强太多了,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诶,要不怎么说是读过书的人啊!
“你会嫌弃我吗?”
这个问题就这么水灵灵地从嘴角溜出来,吴芳芳自己都觉得无厘头。
“我为啥嫌弃你啊?”
“嫌我没好好读书,没你有文化呗……”
蒋宏进疑惑地眯起眼睛,问:“芳芳,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惹你不高兴了?”
“啊?”
两个人都不能理解对方,大眼瞪小眼。就这么瞪了一会儿,吴芳芳突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好呆啊,哈哈哈哈!”
不知怎的,她笑个不停,等笑声止住,阴郁的情绪也消散一大半。
见她笑了,蒋宏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以前高中同学就叫我愣子。”
两人又坐着看了会儿平静的湖面,蒋宏进再一次鼓起勇气开口:“芳芳,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师傅还在车间呢……”
原本放松下来的吴芳芳面色又如同被冰封住。
“他毕竟是你师傅,咱去找他,好好认个错,以后继续努力就好了。”
在蒋宏进的陪伴下,两人往回走。没想到距离厂房还有老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车间门口。
“师傅……”
吴芳芳跑过去,“师傅,您是在等我吗?”
陈师傅没作声,只带她去水龙头那儿洗手。帮她把手用肥皂搓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能完全搓掉手上黑色的机油。
“你这家伙,一双手原本是白嫩的。”
那可不!她才19岁,何况在家里,妈总是不让她干家务,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让她把手保护好,不要像自己的手一样难看。
洗好手,陈师傅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干净帕子,给她擦干。吴芳芳突然发出“嘶——”的一声,条件反射把手往后缩。
“擦到伤口了?”
她把手往后背。
沉默着叹了口气,陈师傅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新伤旧伤,还有刚掉痂的粉色肉疤,就这么横七竖八地铺在吴芳芳一双手上。
陈师傅翻来倒去地盯着瞧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吴芳芳心里没底,朝旁边站着的蒋宏进使眼色,两人都不知道陈师傅在想什么。
像是能读懂气氛一样,陈师傅突然抬起头,平日里严厉如刀的神色完全不见,只有满脸满眼的心疼与不舍。
“闺女,就因为我上过北京,见过女性全国技术能手,我更知道一个女人想要在技术上出头,有多不容易,有多难啊!”
吴芳芳和蒋宏进都愣住了。
她的眼眶里迅速蓄满泪水,等回过神,下巴上感觉有些痒,是好几颗眼泪挂在上面,摇摇欲坠。
蒋宏进明白吴芳芳现下肯定什么话也说不出,于是连忙替她说:
“陈师傅,芳芳她知道自己还年轻,她不怕吃苦。她最近确实有些着急,但不是为了向其他人证明,只想让您觉得收她做徒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想让您骄傲,让您觉得自己尽心尽力地教她不白费。”
闻言,陈师傅用手帕给吴芳芳擦去眼泪,“不哭,闺女,不哭。师傅知道,你是好姑娘,比很多男人都坚韧,比他们更有潜力。收你当徒弟是我的幸运,我只是……不希望你在我手底下学不到真本事,以后怪我不是个好师傅……毕竟你是想当全国技术能手的女工啊!”
“呜呜呜……师傅……呜呜……我一定……一定跟着您好好学……呜呜呜……”
吴芳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中的委屈却烟消云散了。
这天又是蒋宏进送她回家,她第二次坐在二八杠后座,这一次,她抬头认认真真注视这个不算宽阔的背影。
这是给了她许多安全感的男人。
“你是盛城本地人吗?”
“啊?”
蒋宏进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回了下头,导致车头有些没把稳,自行车歪歪扭扭走了几步。
吴芳芳用力拽住他的衣角,还不小心碰到他的腰。等自行车再次骑稳,她才把手放下来——然后捂在自己脸上。
奇怪,怎么这么烫啊。
“对,对不住!刚刚是我没……没……”
“……没关系。”
两个人讲话都别别扭扭的,更奇怪了。
为了缓解气氛,吴芳芳又重复了一遍:“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盛城本地人吗?”
“是啊。”
“那你父母呢?”
“我妈妈是,我爸是辽省其他地方的。”
那就是正宗东北人后代,可他怎么身形这样细瘦?
算了,无所谓,他不比那些人高马大但是屁点担当没有、不顾妻女的男人强啊?
“我就……随便问问。”
“嗯……”
到家楼下,吴芳芳对蒋宏进表示感谢:“谢谢你啊,我那会儿情绪上来了,话都没法说,得亏有你把我的想法传达给了师傅。”
说到这个,蒋宏进语重心长道:“芳芳,你和陈师傅都是好人,他待你是诚心诚意的。咱还年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学,我相信你一定能拿全国技术能手!”
“嗯!到时候我也上北京,我要带上妈,把姐姐也喊过来,一起看我领奖!哼哼~”
俩人还畅想了一会儿领奖时的盛况,是吴芳芳的妈出来喊她,人才回家的。
饭桌上,妈问:“刚才那小伙子谁呀?”
“我……朋友,呃,同事……”
“有对象没?”
不管妈是不是故意这么说,被戳中心思的吴芳芳脸“唰”地红了。
“我看那小伙子不错,白净,又挺斯文。好像上回你加班到很晚,也是他送你回的吧?”
吴芳芳不说话,光顾着低头扒饭。
第二天下班时间,她拎着一大袋零食在工厂门口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