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深夜。
时值东照国越明五年。
赫都,皇宫,长炎宫,知暖殿。
萧惟然一身黑衣,沿殿外墙壁溜至窗户,贴耳细听,探查殿内景曜动静。
他今早到达赫都,打听一番皇宫布局和景曜情况后,便趁夜潜入了皇宫。
宫内守卫森严,不过近一年因为呼呼草,他的灵力增长很多,虽不及原来从甜果力量的十分之一,但避开毫无灵力的人族侍卫,轻而易举。
窗内有灯光透出,却没听到声音。
景曜不在殿内?
萧惟然摸了摸怀里的画像、狐尾和香囊,心下权衡再三,又缓缓放开。
画像是他提前画好的,朗玥的画像。
狐尾是冷延拿给他的,九尾狐的尾巴。
至于香囊,是他从阿若那私自取的,朗玥曾经送阿若的香囊。
他知道阿若和朗玥的感情,直接问阿若要肯定拿不到,可考虑到此行关乎阿若性命,他只好做一回小人了。
不过,他不打算一开始就利用景曜对朗玥的感情,除非…别无他法。
萧惟然四下查看无人后,翻进窗户,在殿内站定。
殿内灯火辉煌,空无一人。
此处是知暖殿,景曜的寝殿。景曜必是处理政务还没回来,但总会回来睡觉的。
他只需静等。
萧惟然观察周围,发现旁边书案上有一个卷轴,放在一个打开的锦盒里。
他感觉有些奇怪。
不用便收起来放好,用便拿出来。
为何卷轴放在锦盒里,却没盖上,也不拿出?
好像经常要看,却不忍它沾灰磨损的样子。
萧惟然走近书案,取出卷轴慢慢展开,是一幅画像。
朗玥的画像。
白衣红裙行走于林径,捧蔷薇嫣然而笑。
鲜活得几乎要从画里跃出。
他怀里也有一幅朗玥的画像,仅用墨笔描出大致轮廓,与眼前这幅实在没法比。
景曜画的?
萧惟然去找落款,果然在画左下角发现景曜的印章,并且名字上方还有两句话:
“
寒夜孤行,朗月相照,清辉为衣,素光呈明,
始知月色暖人。
金殿高坐,旧憾难平,琳琅满怀,宝珠不再,
终觉景已非景。”
尚不及思索其意,殿外传来脚步声,萧惟然赶紧把画放回去,躲进帷幔后。
“你们都退下。”
景曜声音一出,身后跟着的内侍皆恭谨退去:
“是,陛下。”
大殿门关上,萧惟然屏住呼吸,然而下一瞬
一个扳指凌空飞来,直冲他所在。
“谁?”景曜声音冷厉,步伐却不紧不慢。
萧惟然侧身避开扳指。既然被发现,也没必要躲了。
他从帷幔后走出:“景曜,好久不见。”
景曜一身深绛帝袍,不怒自威,他脚步顿住,眼神一凌:“萧惟然?”
“是我”萧惟然走到他面前:“我来找你取回从甜果之力。”
近距离看景曜,才发现他变老了。
不是皮相上的老,景曜有从甜果之力,且才过去五年,如今也就二十五,正当盛年。
是神态上的疲惫,气质上的颓漠,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枯败老树,荒野沉潭的暮气。
以往寒冷锋利,令人畏惧的攻击性转淡,多了一些自生自灭,听天由命的无望。
他想起打听来的消息。
景曜当初逼宫上位,手段血腥狠辣,引得朝中轩然大波,非议盈天。
明眼人都知道,景暄身亡,皇贵妃病逝,宏光帝退位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宏光帝仅退位一年,便患‘急病’驾崩。
如此残忍无情的作风,令官员无不惶惶自危,满腹怨怒。
再加上景曜子嗣单薄,只有皇后所出一子,大统不稳,东照各方异心滋生,左右观望,伺机图谋。
两年前也曾有过一次选秀,除了几个大臣的女儿,其余入选的长相颇为相似,然而没有一个得宠,一个月后都被景曜冷置了。
萧惟然望着景曜那双黯寂的眼睛,猜测:
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到底是因为平稳朝局心力交瘁?
还是因为…失去朗玥?
‘景已非景’,他确实不是原来的他了。
“从甜果?你是说圣果?”景曜嘴角轻扯,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你现在走,朕可以当没看见。”
景曜说完,径直走向书案方向。
萧惟然一愣。
景曜为什么一点都不好奇,他此番要取回从甜果之力的原因?他又是怎么进入皇宫的?
不动怒不追究,直接打发他走?
说实话,他刚才已经做好交战的准备,却没想到景曜的反应如此平淡。
眼看景曜走远,目的未达,萧惟然追上去欲拉他手臂:“景曜,你站住!”
景曜回身连续攻出几道灵力,意在逼退他。
萧惟然边躲边喊:“我急需从甜果之力救阿若。
从前阿若与朗玥要好,你难道眼睁睁看着朗玥的好友死吗?将来九泉之下,你还想见朗玥吗?”
朗玥二字一出,景曜眼神立变,如镜面落地,破碎四散,心底深藏的情绪喷涌而出。
景曜抬头看他,目光有痛有恨,更有凛冽的寒意。
他起了杀心。
萧惟然察觉到这一点,立马纵身一跃,龙渊剑擦着他胸前而过。
这不是结束,龙渊紧紧咬住他不放,萧惟然将式隐化成剑,格挡开龙渊的锋芒,在殿内不断躲避。
他打不过景曜,打也不是他的目的。
萧惟然趁间隙对景曜大喊:“你要是还爱朗玥,对她有愧疚之心,便救阿若。”
“还敢提她?你找死!”景曜眼睛血红,彻底被激怒,飞身拿回龙渊刺向他。
萧惟然待要避开,然景曜身上迸发出强大的从甜果灵力压制住了他。
式隐仅把龙渊偏移一点,剑尖穿透他肩膀,把他钉在后面墙壁上。
“景曜”萧惟然蹬向墙壁,借力向前,使身体穿入龙渊更深,逼近景曜,一把抓住他手腕:
“给我从甜果之力,阿若需要它。
或者你跟我回风荟林。”
从甜果之力不能直接传递。
只有景曜知道取出从甜果之力的阵法,他必须让景曜主动救阿若。
现在龙渊在他身体里,景曜手又被他抓住,景曜无法继续攻击,才能停下来听他说话。
景曜低头看了眼被抓住的手,又皱眉望着他,似乎思考他为何愚蠢至此。
须臾,景曜眉毛上挑,身体前倾靠近他,语气戏谑:“朕不会离开赫都,至于圣果之力,朕可以考虑给你,不过你得先跪下,给朕磕九个响头。
怎么样,萧惟然?”
“好”萧惟然没有犹豫,松开景曜的手:“劳烦你先把剑拔出来。”
景曜反而愣住了,他审视萧惟然片刻,将龙渊从他身体里抽出。
剑一离体,萧惟然身体不由往前倒,半跪撑地,用手捂住伤口。
他缓了缓,随后双膝触地,跪在景曜面前,抬头看他:“你数清楚了。”
“咚咚咚…”额头碰到地面黑色石砖,发出清亮的声音。
萧惟然迅速利落磕完头:“九个够了,从甜果之力给我。”
磕头对人族而言,是一种表明双方身份地位的方式。
要求对方磕头,是通过剥夺对方尊严,让对方臣服于自己,是一种侮辱行为。
景曜本意也是羞辱他。
可他又不是人族,他是狼灵,这几个动作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有,为了阿若,也不值一提。
景曜打量他好半天,方才开口:“你一个狼,这么喜欢那只兔子?我很好奇,如果让你砍掉自己的左臂,我才会把从甜果之力给你呢?”
萧惟然蓦地站起,眼神锋利:“你耍我?”
他不该对景曜抱有希望,景曜一开始就没想过把从甜果之力给他。
看来通过谈条件不能解决问题。
萧惟然余光掠过大殿的窗户,忖度一会儿的路线。
景曜用龙渊指着他,唇角勾起,却看不到一丝笑意:“是又如何?”
萧惟然后退一步,注视他眼睛,清晰和缓地说:
“你这样的人,难怪朗玥宁死,也要离开你。”
说完,萧惟然没有看景曜的反应,立刻朝窗户奔去,翻身一跃,逃出殿外。
跳过好几重宫墙,萧惟然脚步慢下。
景曜没有追来。
在寂静的黑夜,也没有任何攻击碰撞倒塌的声音。
也对,这是皇宫,他是皇帝,总不好造成太大动静。
更何况,还有那攻心的最后一句话。
萧惟然查看了方向,走向皇宫偏僻的东北角。
他要找个地方养伤,明晚,他再回来。
以朗玥的形象。
第二天早晨,一间废弃的空屋。
盘腿而坐的萧惟然睁开眼睛,外面有人走动。
他肩膀上的伤差不多痊愈大半,该活动活动了。
萧惟然透过破旧的窗棂,看到外面有个女子坐在院子中央,静静望着快要凋谢的梨花。
她一身白衣红裙,未着粉黛钗环,打扮很是朴素,坐在一个木板凳上,双手交握于胸前,像在祈祷。
看见她衣服,萧惟然猛地意识到什么。
此处这么偏僻,大约是冷宫,她是景曜的妃子!
他仔细观察女子的侧脸,不出所料,与朗玥有六分相似,五官甚至比朗玥更美,但气质明显不同。
女子更柔弱、温顺,有一种需要被保护,或者能够轻易被摆弄的感觉。
景曜就这么把选出的美人丢这儿了?
网罗了东照国众多肖似朗玥的女子,容貌胜过朗玥者不知凡几,可景曜为何一个也不宠爱,他到底不满足什么?
萧惟然回想记忆中的朗玥。
他隐约觉得,景曜喜欢上朗玥,正是因为她的倔强和骄傲。
朗玥坚定有追求、不慕名利、不畏强权,美丽而带刺,她不在乎景曜引以为豪的一切。
所以景曜喜欢她,同时无法忍受她不喜欢他,最后刚刃相接,玉石俱焚。
萧惟然为朗玥惋惜,也为这些被景曜征进宫的女子们惋惜。
一方身折心碎、家毁人亡,一方蹉跎岁月、虚度半生。
景曜坏得真完全,不善待任何一个人。
萧惟然攥紧拳头,这一次他没有理由不用狐尾。
很快到了晚上。
萧惟然拿出狐尾烧掉朗玥画像,将灰烬洒在自己身上。
无数细碎的光点闪过,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已经变成朗玥常穿的白衣红裙。
他想了想,拿出那个香囊。
水蓝色丝绸制成,中间绣有浅黄色圆纹,像空中明月,水中明珠。
离开赫都时,阿若用灵力在它周围结成一个保护层,令它维持如新。
萧惟然看了看,收回香囊上的灵力,使香味散发出来,随后把香囊挂到腰间。
“阿若?”他轻声开口,确定声音也变成了朗玥的。
检查一番,都妥当了,萧惟然掠上屋顶,赶向知暖殿。
半刻后
萧惟然移开一块知暖殿屋顶的瓦片,俯视殿内情况。
景曜已经回来了,站在书案前看着朗玥的画像,他略微躬身,神情专注,手伸在画上方,好似要抚摸画中人。
他没有发现屋顶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