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如铜铃的眼睛死死盯着底下,愕然之声恍若洪钟。
“飞骑营不是以骑兵见长吗?怎么还练步兵阵法!”少年紧紧攥住栏杆,他想自己或许知晓答案。
“南域树高林密、水泽众多,有些地方并不适合骑兵作战。”秦川回答。
“再者说一旦攻破城门,士兵们高头大马行在街上,难免给人耀武扬威、仗势欺凌的印象,还是下到地上来好办事。”
韩冶认真听着,眼珠子却不错缝儿。
场上绿草茵茵,远处青山如黛。
飞骑营众人,身着玄甲白袍,立于天地之间。
排成一组组正面宽大、纵深稍浅的矩形方阵。
呼喝声再度响起。
用惯马槊与弓箭的手,此时已换上长枪钩刃。
动作变换齐整而刚猛,疾时如风、徐时如林。
尤其是穿白袍的那群人,稳稳置于队列前方。
从容不迫、处变不惊,犹如寰宇下展开的庞大棋局,每一处落子皆成竹在胸。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韩冶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词儿了。
他一面钦佩着秦川思虑周详,一面赞叹着飞骑营锐不可当。
“呵呵呵,别忙着夸啊,后面还有呢。”张扬笑声仿若展翅雄鹰,自对方口中挥羽而出。
韩冶纳闷儿地转过头,在脑子里拼命翻阅着兵书。
边想边问:“自古步兵皆以矩形列阵,千百年间虽有宽深变化,但到底不曾离了格儿!还能有什么新花样呢?”
“别急,再等等就知道了。”秦川抱起肩膀,唇边一直噙着抹笑。
韩冶瞧着那张脸,感觉他跟皇兄真是越来越像了。
干什么都喜欢打哑谜,自己这儿又猜不出来,当真使人上火。
这厢刚要开口,只听底下一阵急促脚步,高台随之抖动起来。
韩冶连忙将脑袋回正。
岂料就这么会儿功夫,下头阵列已然改方为圆。
与适才矩形阵势不同,这圆阵中心是空的。
以确保主要兵力,始终处于接敌第一线。
“这难道是,前秦高帝的死休军阵法!”韩冶兴奋到嗓子都哑了。
半个身子探出木栏,直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扔下去。
“不错不错,淳王殿下眼力绝佳,记性更是卓越。”秦川口气更狂了。
将必胜之心化作打趣之语,尤显其神谟远算、机心如神。
“可是苻登军之所以能摆方圆大阵,不是因为他们经常陷入数量劣势?又为给苻坚报仇,所以战斗顽强、战意旺盛?”
激动与崇拜不断冲击着韩冶,却令他思路越来越明朗。
“书中提过,苻登军每次作战必携苻坚灵位。士兵甲胄悉刻死休,以示至死方休之心。”少年顿了一下。
继续道:“还说他们经常不带军粮,只以敌军尸体为食。此种决意自古罕见,绝非常人所能及。”
秦川放下胳膊,向韩冶投去个赞许目光。
他一手攥住刀柄,一手伸出高台道:“死休二字,不在飞骑营铠甲上,只在飞骑营心里。”
说着他收回那只探在外头的手,直指自己胸口偏左位置。
“飞骑营里每一个人,皆为虎贲之士、坚陈之兵,舍身报国、死生不渝。”
韩冶默然与其对视,看看秦川,又望望飞骑营。
不禁想起昔年正午,稚嫩童音传遍院落。
“愿做先锋,任君差遣!踏平南北,功盖三军!”
那时候的秦川只有七岁,自己就更小了。
可韩冶也闹不清楚,为什么会一直记着这句话。
那天他站在两人身边,一面仰望着皇兄,一面仰望着秦川。
追逐之心再度升腾而起。
韩冶心里陡然冒出个念头——不,他不想在后方帮忙了!他想上战场,他想参加战斗!
迷惘流转至坚定,在韩冶眸中刻下心念。
秦川当然注意到了,对面眼神变化。
握着隙月的手垂下来,目光深邃而平静。
他在等少年自己说出来。
然而韩冶终究还没做好准备,只张了张嘴,并未发出声音。
是啊,战争本为国家大事,更兼士兵百姓生死存亡,怎能意气用事呢?
少年双唇抿成一条线,眼睛格外晶莹明亮。
他把那句未曾出口的话,放进瞳仁里,默默传递给秦川。
“秦大哥,再等等我!我就要想明白了!”
对方读懂了他的恳切,忽地歪嘴一笑,果真好看到极点。
“走吧,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下午还有的忙呢!”
韩冶这才想起往下看。
谁知上午训练已然结束,大家伙正清点装备人数,预备午歇。
“好!”少年笑着点头。
这次他没有跟在秦川身后,而是与其肩并着肩,身形步伐俱是一样。
正午日光直晒头顶,汗水淌进脖子里。
青草尖上闪着点点光晕,一如萌了芽的期望。
去营舍的路不算近,暖风吹起衣裾带不来丝毫凉爽,韩冶却十分喜欢这种感觉。
跟大家一块儿走在太阳地里,顶着一样的热,流着一样的汗。
让少年觉得,自己离他们,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远。
门板发出声音,一间还没蝈蝈笼子大的小屋,随之映入眼帘。
“未正时分草场集合,逾期不候。”秦川撂下这句,头都没回接着往前走去。
韩冶声音追在后头,一个字砸出一个坑:“骠骑将军,一言为定!”
秦川但笑不语,只将手臂举过头顶,握成拳头朝太阳晃了晃。
韩冶见状,立马攥紧自己右手,满目激奋之情溢于言表。
少年走进房中,先痛灌两海碗温吞水,紧跟着抄起袖子照脸一顿猛擦。
过后更是不管脏净,甩下衣袂一骨碌滚到床上。
那床也极小极窄,刚好够一人容身。
板子硬到足够打铁,才贴上没一会儿,便觉热浪翻涌、潮气蒸腾。
枕头好像只沾个名字,随意放在床头一侧。
单看质地做工,还真没法将其与“枕头”联系起来。
韩冶躺在床板上,脑袋底下垫着不知填了什么的方枕,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踏实舒服。
他没有做梦,更没看见什么奇异场景。
只安稳睡着,任由汗珠伴着日光游走在身上。
少年嘴角凝着一汪笑,眉宇舒展开来像张开翅膀的雏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