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位帝王来说,吴煜衣食绝对算得上节俭。
若非陪妻子用膳,每顿不过黍米一碗、菜色三碟。
逢天有异象、民心不稳时,更是连荤腥都免了。
唯寥寥两盘素菜搁在桌上,怎么看怎么寒酸。
可惜世人瞧不见这些,只道他苛捐杂税、敲骨吸髓。
巫马澄手上忙着、脸上笑着,心底却悲不自胜。
频频转头侧目加以掩饰,口中还好言好语,劝着夫君多用些。
那些罪名,吴煜已然不在意了。
他自问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无欺官兵子民。
又有什么可分辨的呢?
更何况这些年来,下诏阐释过不知多少次,早就倦了。
只不过他看淡了的事,自有人帮他记得清楚。
单等时辰一到,化作檄文、编作歌谣,传遍南夏大街小巷。
“嗯,这下可算吃饱喽!”吴煜扒拉着碗底,将最后一口汤抹了个干净。
紧接靠在椅背上,眉眼间全是心满意足。
估摸时间正好,梨蕊从门外进来。
还没到两人跟前,话就先一步递到了。
“娘娘,陛下处既已饱食,这红豆糊糊、桂花糕,奴婢该如何处置才好?”
“还能怎么办?只好放回去罢了!”巫马澄掩着面乐,一双大眼睛直盯着吴煜。
“哎,奴婢遵命!”梨蕊压压身。
嘴上说着要走,胳膊却不自主往前送。
南夏帝一骨碌坐正,收敛起神色望向其手中托盘。
“留下留下,快留下!”等看清上头果真托着碗红豆糊,并碟子桂花糕时,吴煜立马抻手接过。
继而携了妻子道:“自打辰儿降生,你腰疼就不见好,怎又想起做这烦难活计了?”
是啊,这红豆细糊跟桂花甜糕,吴煜从小爱到大。
女孩儿初学此道时,特特捡了这两样来练,一做便是很多年。
“哎呀,哪就这么娇贵了?这点儿小事儿,还难不倒我!”巫马澄抽出手,端起碗来捧到吴煜嘴边。
甜糯香气,登时兜了人满头满脸。
南夏帝就着尝过一口,当即拿起块桂花糕,喂给对面妻子。
两人如此吃着笑着,享受起难得得温馨时光。
另一边,储陈接到圣旨,已是第二日寅时初刻。
为求十分稳妥,巫马良雨连夜写了封书信。
言明其中利害关系,才放心命人上路。
窗外万籁俱静,室内晦暗难明。
满怀心事的南夏将军独坐灯下,一遍遍默念着旨意与信件。
储陈自问接受朝廷职务以来,这份差办得最是作难。
他并非想要抗旨不遵,但总觉此事,南夏不应过多参与。
后裕王爷害人性命、意图谋反之罪,且不论真假。
可他南下逃窜在前、擅入凤枝于后,先斩再奏。
分明是逼朝廷出面作保,拿整个南夏为其延寿续命。
如此损人利己、寡廉鲜耻之人,若真进了都城、上了朝堂,还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
中州那边,死了个帝王近侍,又赔进一干亲随。
难道真会因为南夏出面,息事宁人、既往不咎?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邪乎!
储陈把信,从头到尾又看一次。
为今之计,只能寄望于陛下和太师早有准备。
修书于前、兼备厚礼,再让中州几位大人帮着说些好话,稳住双方态势。
“不然——”他一下锤到桌上,目眦欲裂。
“还不如一刀砍了那王爷,拿其项上之头,做个顺水人情!”
储陈阖上双目,他发觉自己变了。
在逐渐迫近的危机中,自己终于还是改变了。
他再不是食肆酒坊里,与人觥筹交错的青涩少年。
也不再是演武高台上,一心寄情山水的懦弱逃兵。
他,储陈!是青羽的主帅,南夏的将军!
只要能保得身后百姓平安,他不介意替朝廷铲除所有隐患。
后裕王爷如是,昔年知己亦如是。
天色将亮未亮,一如某种诡秘危险的征兆。
储陈召集起手下青羽,宣读了圣上旨意。
没有困惑迟疑,更没有窃窃私语,众人皆果断领命转道凤枝。
不得不说,青羽速度真是太快了!
快到跟当年驰骋大漠的飞骑营,不相上下。
别看这次跟出来的,只有区区几十人。
但作风严整、军纪严明之传统,早被他们刻进骨子里。
行走坐卧,全在将领一声口令、一个手势中。
俨然铁板一块,连根头发丝儿都扎不进去。
盛棠到凤枝的路,说远不算远,却也绝不能算近。
储陈还是卫将军时,曾观摩过一次盛棠守兵行军。
那稀稀拉拉的步子和松松散散的队形,俱令其满腔愤慨。
前头连跑带颠儿,没行出五里地就气喘吁吁。
后头更是连尾也望不见,一个个扛矛搂枪、叫苦不迭。
若以那般前进方式,清晨出发,第二日正午头能不能赶到凤枝都说不准。
可青羽军在储陈率领下,仅用俩时辰不到,就已抵达城门。
按照太师书信里写明的客栈,青羽众人稍作休整,即往凤枝最为富贵繁华的街巷拐去。
那后裕王爷下榻之处,名作“桂子斋”,素有北郡第一酒肆之称。
沿路秦楼楚馆遍布,莺歌燕舞、灯火通明,最是花钱享乐的好去处。
这正是储陈看完信件后,怒火中烧的根本由来。
若是蒙冤受屈、被迫逃难之人,又怎会居于此地快活消遣?
只是他心里,到底还怀着最后一份期许。
许是那王爷逃进凤枝城,人生地不熟。
便捡了最有来头的客店下榻,以备南夏方面接应。
而这一切,都在见到那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后,被击了个粉碎。
照理说,南夏将军前来迎候之事,早该快马飞传至此。
对方又是仓皇落难之辈,即便有“王爷”身份在,也该早早整装以待。
不说三躬四请地巴结,怎么也要合乎礼数才对。
但眼前这身形晃荡,满脸酒气、宿醉未醒之人。
上述所言,能对得上哪一项?
恐怕就只剩,还记着需亲自接见,这一丁点儿了。
无奈那步子也着实滑稽。
十几阶楼梯,迈得跌跌撞撞不说,有几次还双手抓着栏杆,一副生怕摔跤的模样。
好容易过完大难,还未行至储陈身边,年轻人就皱起了眉头。
方才道其宿醉未醒,真是高看了他。
这哪是昨夜余醉?分明是今天晌午现喝的!
冲天酒气,令人直欲作呕。
“嘿嘿……嘿嘿嘿……”醉笑轻慢,遍传青羽。
苏立抬起盯着地面的眼睛,目光冷冷,在那人脸上刮过几个来回。
再看后裕王爷趋近储陈身前,一面打量一面拍着对方肩膀。
毫不客气道:“太师信、信里只说……要派个将、将军来接……没想到……嘿嘿……这么年、年轻……嘿嘿嘿……”
谢之逸处早已怒火攻心。
他为人虽开朗爽快,平生却最恨这等食民膏腴的蠹虫。
若不是圣旨拦着,那王爷怕是早被打得满地找牙了。
幸而储陈风度绝佳,即便再看不上眼,仍依着身份规矩。
好端端行礼道:“在下奉命前来,迎王爷入京。车马已在外备好,还请王爷速速上路。”
谁知这不说还好。
此话一出,更是引来对面一阵大笑。
苏立死瞪着那张大嘴,脸上不作任何表情。
“哈哈哈哈哈……马车备了几辆啊……”中年人转到储陈右侧。
一双小眼睛贼溜溜的,像是在盘算从这年轻人身上,能套出些什么来。
储陈确实愣住了,不知对方为何由此一问。
此去盛棠执行军务,原就没备这些东西。
圣旨又三令五申,不可铺张浪费。
就连外头两辆,还是进了凤枝现找的。
反观后裕王爷,这么些年做小伏低、承颜候色可不是白干的。
三两句话间,就摸准了储陈脾气。
言语上,愈发骄易起来。
“小王虽说流落江湖,可这排场……”一串酒嗝打断了话头。
身后青羽军皆扭头侧目,唯储陈分毫未动,静静等对方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