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炒到天上去的气氛,在此起彼伏地喧闹中被越推越高,眼看就要失去控制。
而孔毅紧随其后一声“起轿”,却如穿云利箭般,又将整个场面稳定了下来。
他声音厚重响亮,寻常两个字眼经由他一吆喝出来。
既有气势还不失节奏,顿时就收拢了场面。
在冯初九奋力敲击出的锣声里,严飞阳重新跨上白马。
轻轻一抖缰绳,带领着整支迎亲队伍,屡屡行行往山下走去。
他的身后还是那顶崭新大红花轿,花轿后头还是挑着喜筐的年轻军人。
压在队尾的依然是孔毅、赵直和冯初九牵头的锣鼓队。
吹吹打打的,依旧是最喜庆的迎亲调子。
一切都跟来时一样,一切又都跟来时,那么不一样。
喜筐里成堆的喜包早已悉数奉送,只余竹筐空空荡荡。
随着郑星辰他们的步子来回摇晃着,就像飘在风中的两个空口袋。
锣鼓队的动静,仿佛比来时更大了些。
就连走在最前面的严飞阳,都觉耳朵震得直发麻。
谭鸢、武隐、周迹杭和楚一巡四人的感觉,是最明显的。
毕竟来时空空如也的花轿,现在可实打实地添了分量。
令他们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着脚下的路面。
生怕一个不稳,惊动了里头坐着的新娘。
周迹杭把目光再次放回到,那一间又一间的瓦房上。
只觉记忆,也如屋顶上跳跃的家雀。
透过时间的帏障,重新焕发出微弱的生命力。
他还是想起来了,那只矮胖的小狗叫粽子——
是以妹妹最喜欢的吃食命名的。
记得那时候,爹爹身体还康健。
每年端午前,家里都会早早泡好江米,包上一大锅粽子。
而妹妹总是会特意嘱咐,一定要给她包上两个纯江米的粽子。
不放枣也不要豆,说是那样吃起来最香甜,连牙都能粘到一起。
想到这儿,周迹杭乐了。
那些再没说起过的陈年旧事,一提起竟然是如此轻车熟路。
哪怕细枝末节都如此明了。
后来呢?
后来怎么样了呢?
对,后来爹爹得了痨病——
一种治不好,又暂时死不了的病。
他魁梧的身躯被摧残佝偻了。
肩膀塌了下去,胸膛瘪了下去,呼吸声都像掺杂了水流。
然后,家里就没包过粽子了。
所有的钱,除了必要的果腹外,就全拿去看了病,可还是不够。
再后来,周迹杭开始外出做苦工。
但他用不算宽阔的肩膀挣来的铜板,依旧不够填补那些药渣,所带来的亏空。
家里,一日日拮据起来。
起初,少的只是节日里庆祝的吃食。
慢慢,就波及到了平日生活。
最后,连一家人的口粮都难以为继。
转机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苦力的差事,虽然没能给周迹杭带来更多收益。
可他办事儿认真、干活麻利、脚程快、记性好的名声,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渐渐的,他便私下里接些帮人跟踪、盯梢的活计,来补贴家用。
与此同时,周迹杭就不怎么常回家了,只住在城外一间破庙里。
他的那些多余收入并不光彩,很容易被人盯上寻仇。
为避免祸及家人,年少的周迹杭,只能这么做……
那之后呢?
钱够了吗?
呵呵,怎么会够呢?
痨病离不了药,病人不能劳动还需要营养。
再者说,愿意出钱请人干那种勾当的,又不是天天都有。
绝大多数时间里,周家依然贫病交加。
无论周迹杭怎么努力,还是无济于事。
当然了,也没有人真的指望一个年轻人,能够对抗命运。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本身,也是个穷苦出身。
周迹杭把放出去的目光拉回来,落到严飞阳骑着马的背影上。
他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天,对自己来说,可谓是毕生难忘……
刚刚从门外偷听到,爹爹跟娘亲商量着,想要放弃治病,好保住这一大家子人的周迹杭。
失魂落魄地往破庙里走。
他的手和脚没了知觉,像是木偶一般僵硬地朝前挪着。
母亲哭泣着答允的声音,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疲惫的心在那样的哭声里,又不自觉麻木了几分。
他咬着牙,死命憋住眼眶里的泪水,一遍遍地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