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著,明日一早你便把匾额上的镜贤珠取下来,连同此玉盘一起,好好放在大殿的案前。”
“朕倒要满朝文武大臣们都看看,我中州庙堂上,从无不可对人言之语!”
“是!”韩凛身上那股强大到狂傲的气势,连孙著都觉十分罕见。
赶紧跪着领了差事,又对承安招了招手,毕恭毕敬地托着那方木盒,退出了殿外。
待他们走后,韩凛的神色才恢复如初,缓缓道:“方才是朕失礼了,陈爱卿莫要见怪。”
“一个国家想要真正发展,靠的从来都不是欺瞒。想必爱卿现行的两策,刚一变成公文下发,南夏的书案上就已有了完备详细的说明。”
“阴谋,不过是手段,在有些地方用用,赚些蝇头小利也就是了,不可指望它登得上台面……”
陈瑜亭抬头看着面前这人,年轻气盛是他这个年纪的通病。
但能在发泄之后,快速归于平稳并分析因果由来,当真是不容易的。
知阴谋而动阳谋,这才是帝王之道,未必敞亮却绝对不腌臜下作。
背地里的东西用得再好,放在太阳地儿里也难成大事。
“从古至今,靠着阴谋得逞上位的可谓是寥寥无几。即便史书里千般美化、万般遮羞,可说到底,那些成功了的阴谋也要大势所趋才行。”
“造势借势、以力打力,博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样子出来,其实也就成了阳谋——讲究的就是个大鸣大放、仗势欺人。”
韩凛这番话,可算是自己的肺腑之言,素日跟谁都不曾说。
今日趁此机会说给陈瑜亭,显然是连一点儿底牌都不留了。
这份全心全意的信任,或许亦可以称之为一种“谋”。
只不过,这其中有几分是为己,有几分是为着百姓、为着天下,陈瑜亭是分得清的。
他弯下挺立着的脊背,拱手深深拜道:“陛下所言极是。”
韩凛还是那般温和地,让陈瑜亭快快起身。
接着说:“要送去南夏的新春节礼,已筹备得差不多了,兄长与皇嫂新婚燕尔,这礼自然是投新嫂所好,才能发挥出原有的效果。”
陈瑜亭捋了捋胡须,笑着回道:
“看来这些日子,陛下已是想得十分明白,无须臣再多言了!”
可韩凛显然还有话没说完,他摆摆手,面上泛起的难色绝不是为着客套。
只听他沉吟了一下。
“陈爱卿刚自南夏归来,照理是该早早回家与亲人团聚,但朕心里着实装着两件没主意的事,还想一并说出来,听听您的意见。”
“陛下千万不要如此……”闻言,陈瑜亭忙作了个揖。
“身为臣子,就是要替天子分忧、为百姓谋福,并不是来享受富贵恩养的。”
“还是陈爱卿见识明白,那朕也就不客气了。”
韩凛喝了口茶,便将冬至大节后准备问学御塾学子的打算,原原本本道出。
这事儿并不算为难。
只是陈瑜亭自拜相以来,还一直监管着御塾,现下要开问学之事,自然不可不先知会他。
“陛下想得高妙,臣等当然全力支持。”
一说起御塾,陈瑜亭的兴致马上也高涨起来。
韩凛又听他说:“依臣看,此次问学不开则已,开了就要为朝廷选拔出可用的人才来。”
“是以,考核人员不应只拘泥于讲过学的大人中,而是扩大到朝中的王爷、大臣,凡有能者皆可品评指教。也好让学子们得到更多指点、更加进益,岂不是一举两得?”
“啪”的一声,韩凛以手拍案,连连成妙。
“好好好!还是陈爱卿想得长远!那就把殿前问学的日期定为腊月初一,也算讨个好兆头吧!”
“只是接下来这件事,着实有些棘手……”
好像是在思量着怎么开口能说得清楚,韩凛很是罕见地沉默了半晌。
过后,才不疾不徐地将淳王带头归还半数良田,自己亦有意收回宗室部分田产的事情,说了个明白。
“嗯……”陈瑜亭处也出现了少见的犹豫。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胡子,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后。
才缓缓问道:“那穆王的意思,陛下清楚吗?”
果然是陈瑜亭,一下子就找准了事件的关键人物。
韩凛直言相告道:“穆王早已知晓此事,与淳王一样都愿为中州发展出一份力。”
“除此之外,齐王也爽快表明,自己会与朝廷共进退。但朕并不是贪心之人,无需收回太多,每家讨到一两成,朝廷就已是沾了大光了。”
“陛下思虑周全,那依臣看这件事就没什么难办的。”
随着眉头疏解,陈瑜亭放下了打理胡须的手,笑着对韩凛说。
“哦?还请陈爱卿仔细道来!”
虽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那成竹在胸的笑容,落在韩凛眼里就是良策良方。
陈瑜亭微微行了一礼,才说:
“陛下稍安勿躁,容臣细禀。当下统人口和划户等两策,在各地开展得如火如荼,百姓们纷纷归依朝廷不说,单就自发庆祝冬至大节一项,其实就已是向天下人,展现了何为民心所向。”
“一路行来,百姓如何爱戴朝廷、拥护中州,臣都看在眼里。现在的民众群体,已然形成了一股任谁都无法忽视的力量!”
“谁站在他们这边,谁就受万民敬仰;可相反的,谁想阻碍他们,谁就会被这股力量视为敌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是这个道理。”
韩凛点点头,“陈爱卿的意思是说……”
“臣的意思是,陛下只管下令回收田地,百姓会是您最坚强的后盾。”
“先有淳王做表率,又有穆王和齐王牵头,皇室诸人必无一人敢忤逆圣意。”
陈瑜亭说得斩钉截铁。
“这……”韩凛依然迟疑不决。
“会不会过于蛮横了?中州刚刚开始有起色,朕不想为此而伤了朝堂和气。”
陈瑜亭笑了,笑容里有钦佩也有认可。
脸上和颜悦色,嘴上也继续着。
“陛下莫急,臣的话还没有说完!收回的田地和人口,朝廷可用每年分红的方式,向宗室返还银钱。”
“尤其是这第一年,国库要先行垫付,让宗亲们看到有利可图,自愿上交良田。”
“说到底,土地和人口才是国家的根本,有了这些,不愁收不上更多。”
“妙啊!真是太妙了!”韩凛忍不住击节赞叹。
以至于动作幅度过大,直惊得案上灯火都飘飘忽忽起来。
“那具体事宜,陈爱卿就与黄大人商量着办吧,拿出个具体的方案规程,务必要保证此事顺利进行!”
少年的语气活泼了起来,看得出真是大石落地了。
见正事说完,陈瑜亭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谢韩凛救女之恩。
他神情真切,言辞间满是为人父母的感激与后怕。
“微臣谢陛下搭救家中小女!此恩此德永志不忘,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天恩!”
韩凛知他是以父亲身份为女谢恩,便没有阻拦。
而是静静地看着陈瑜亭行过大礼,才将其慢慢扶起道:
“陈爱卿为国尽忠,朕自不会令忠臣抱憾。天色不早,还是快回府歇息吧!这几天是冬至休沐,也可趁此机会好好陪伴家人。”
复谢过恩后,陈瑜亭从殿内退了出来,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滴 。
接着,丝毫不住脚地就往家中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