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宋晞喉头发紧,撑着榻几的双手不知何时紧握成了拳,紧握至关节泛白却无所觉。
口口声声民贵君轻、民生福祉……
青州百姓苦寇乱日久,声声咒骂与惶惶,可曾让他有过片刻迟疑?
“花朝……”
窗边烛火发出啪的一声,宋晞顿然回神,揉了揉眉心,抬头朝黄帮主道:“所谓‘东海之滨砺其身’?”
黄帮主似浑不在意她的失神,顶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斜眼看着她,一脸谄媚道:“若不然,海上又潮又湿容易害病,谁人愿意天天在海上漂着?”
不等她应声,他勾住她小指,谄笑道:“王爷答应我们,不仅新屋银钱,每月初一十五还有新娘送上船来……”
初一、十五,花朝女子下山磋磨之日。
海浪声声,嘶吼着拍向船身。
屋内灯影绰绰,不知是为他的话,还是为海上颠簸,宋晞忽觉头晕目眩,撑着榻几,脸色血色顿失。
同为女子,同是爹生父母养,甚至为人母者如淮南王妃,如学里的嬷嬷们,瞧见姑娘们欢欢喜喜作别家人,争先恐后奔赴东海……
如何舍得,如何能这般狠心?
瞧见她突然青筋凸起,额头冒汗,醉眼朦胧的黄帮主神情一怔,很快为她的“顺从”而喜,撑着榻几,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手搂住她肩,哂笑道:“说了好些话,长夜漫漫,美人莫要辜负……”
酒臭伴着海腥钻进鼻腔、直冲脑门,宋晞撑着榻几的手蓦地一僵,右手探向腰后,取出绣花针,全凭本能地往他腰间重重一刺。
“哎哟!”
黄帮主腰间吃痛,倏地一跃而起,捂着腰后,瞪着独眼,恶狠狠道:“什么东西?!”
宋晞倏地一缩,脸上摆出惶惶之色,□□右顾许久,圆瞪着双眼道:“官人怎么了?有东西碰到官人?莫不是……”
柳目微微一凝,宋晞脸上浮出惊骇之色,颤声道:“你我说了赤龙帮主不少坏话,官人说这船是赤龙旧物,莫不是、莫不是船是有脏东西?”
“脏东西”三字出口,窗上烛影应景一颤。浪涛声声拍向窗台,一望无垠的深海之上依稀若有火光绰影!
“什、什么脏东西?”
漂泊海上本就诸多忌讳,黄帮主闻言莫非一颤,双手撑着腰,瞪着摇曳不定的烛火,故作镇定道:“妇道人家,作甚胡言乱语!”
“官人见谅,是奴家失言!”
宋晞垂下目光,假作惶惶般拭着汗,余光里映入对方惊魂未定的目光,少作思忖,又颤巍巍道:“奴家见识浅薄,有一事,还望官人能否解惑?”
“何事?!”
黄帮主梗着脖颈,瞪着独眼,粗声粗气应她话。
“官人话里话外,东海之上早无匪寇,所谓寇乱皆是兄弟们受王爷所托,忠王爷之事……”
宋晞细声细气开口,仿佛生怕惹他不快。
“可奴家分明记得,村里人时常提起一位什么赤兔的,说他小小年纪英勇无畏,退海寇无数,累军功无数……”
“他?”黄帮主冷哼一声,两眼瞪着黑影幢幢的窗外,一脸不耐道,“黄毛小儿,何足为惧?”
宋晞微微一顿:“官人认得他,莫不是和他交过手?”
黄帮主满脸横肉重重一颤,额上的汗源源不绝,仿佛怎么抹都抹不净。
“交什么手?!”黄帮主两眼一瞪,又道,“兰大人一早交代,若是遇见小泉将军,便假作不敌,溃散而逃。哼,他还正当自己万夫莫敌,战无不胜,真真可笑得紧。”
“不战而逃?”宋晞黛眉微凝,脱口而出,“这是为何?”
“还能是为何?”黄帮主越发不耐,勃然道,“自是为全他英勇有为水中赤兔之名!”
“可……”
“妇道人家,怎得如是叨唠?!”
黄帮主一记眼刀剜向宋晞,倏地抄起酒盏一饮而尽,又抹了抹嘴边水渍,恶声恶气道:“宫中贵人多空闲,平日里最爱听流传民间的传奇与话本。自水中赤兔之名传入宫中,先是方贵妃,后是一众为讨好她的妃嫔与圣上,明里暗里赏了他与我青州府多少好玩意?若非如此,青州穷乡僻壤之地,如何能成今日桃源?”
方贵妃?
宋晞一怔。
方家是世代守护北州,前朝时便赫赫有名的武学世家。
今上姬泓为北宁侯时,方家一双儿女自请为马前卒,深入虎穴,平定昔日北戎之乱。
功成后,方家长子方舸先为北宁军右副,后为安北大将军,今日仍追随自家外甥——二殿下姬琅——麾下,驻守北疆;长女方溪嫁于北宁侯为妾,次年诞下麟儿,北宁侯继承大统后,被晋为贵妃。
方贵妃自小是坐不住的武人性子,宫闱深深,她如何受得住?
听闻水上赤兔年少有为,心中欢喜赏下黄金万两之类,的确似她所为。
只是此举本为同好知音间的惺惺相惜,其心赤诚,不该被淮南王之流所利用。
思及此,宋晞心上涌出一腔愠怒,盯着一脸焦躁的黄帮主,目光愈沉。
“同为大祈子民,毁人家园,欺人老小,帮主心中可曾有愧?”
黄帮主被她唬得一怔,旋即回神,眼里迸出仿佛淬了毒的精光。
“你并非花朝中人!”
脸上横肉猛地一抽,他重重摔碎手中杯,张开猿臂,大步上前同时,恶狠狠道:“大胆贱妇,敢来我赤龙舟闹事!”
毒如蛇蟒盯着瑟瑟颤抖的猎物,男人眼冒精光,冷声道:“如此喜欢听书,贱妇可曾听过一言——上贼船易,下贼船难?”
眯眼同时,男人鼻腔里倏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哧声,不等宋晞应答,又道:“是真是假皆无妨,上了我的船,便是我的人,能不能下去,何时下去,只由我说了算!”
宋晞映着烛火的双目重重一颤,一手紧撑住榻几,一手攥住绣花针,双目圆瞠,脑中思绪翻涌。
上船已经大半个时辰,子归可曾顺利抵达姬珣所在?
方壶厢离外头实在太远,苏苏如何了?那几个姑娘可还安好?
方才淋了不少水,右侧袖袋里的药粉可还能用……
“蹬蹬蹬——”
不等她思量分明,一门之隔突然传来慌不择路的奔跑声。
“帮主,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