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安是个样子很修长的男人——但约莫是曾经伤了头的缘故,他的神情看去时常透着呆愣与木讷。
林言以为他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于是指一指院外,又道:“你去睡吧。”
陶安仍旧不说话,他好像变成一个立地的陶俑,眼睛的地方是一个凹坑。林言被这样直勾勾的注视看得有些心里发毛,他侧后的一只手离门闩只有很短的距离,心里胡思乱想千万别是什么暴起伤人。
“哥儿......”陶安的声音好像是从肺泡里挤出来的,林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见这从来‘痴傻’的人伏低身子,低声道:“我有事想与哥儿说清。”
哑巴说话,石头开花。陶安不是哑巴,但这许多年了,林家上下人人都当他是个傻子,又怜惜他的伤势,大家伙都很照顾他。
结果现在......
林言下意识想给来客倒茶,却又想起这个家伙不是‘客’,而是诓骗他们许久的‘贼’,心里就一阵恼火。索性回身坐到椅子上,冷声道:“说说吧。”
陶安慢悠悠眨一下眼睛——林言不知道他具体多大,但总比自己的年龄大一些——他却也不怕,见林言面色不好,自己慢慢走到桌案跟前,还是那副木讷的样子。
“哥儿,我原是长安县人士,家父曾任......长安守备。”
林言自他开口便转过身来,听他说完,心中不知怎么升起些不详的预感。可他并不愿把这份不安表露出来,只是试探似的问道:“你与我说这个,可是因为忆起前尘,想我吩咐人送你归家么?”
陶安定定看着林言半响,却道:“哥儿这样问我,就是知道我一定不是为了这个了。”
“我与你无冤无仇——”
“我知道哥儿与姑娘都是好人......”陶安嗫嚅一下,却是跪下身去:“哥儿,我不是诚心蒙骗你们的。”
“我自被义父救起,确实遗忘前尘。但后来日久,又仰赖哥儿请大夫医治,神智就慢慢回归。”
“那你——”陶安的脸被阴影笼盖,好像林言心里的不安落作现实。
“我自家中,原本与张氏女定下婚事。谁知奸人作梗,强娶我妻。我妻不愿,被逼得投缳自尽......”陶安说到这里,声音不觉哽咽。修长的身子抖擞着,好像是山顶被风吹歪的树梢。可这一段树被惊雷击打焚烧,燃着久久不熄的天火,在这时到了林言面前。
“我不愿使她黄泉独行,遂投河——只是不知是哪方神明怜我,知我有恨未雪,叫我不要在那时死去。”陶俑长出眼睛,死的孔洞里钻出活的火:“我自忆起前尘,也曾悄悄回去过长安县......只是家中约莫以为我死在河底,已然为我操持丧仪。待到如今,我亦无意归家——”
他这样说着,头一顿一顿地抬起,两只眼睛只看向林言。两片嘴唇蠕动,说出了林言不愿听却在隐约中早有了预想的句子。
“事情是一云姓节度使吩咐,只我探听得知,这背后却是荣国府琏二爷的意!”
砰——
林言以为是他砸碎了杯子,可是抬头环顾,一切都好端端摆在那里。只有陶安跪在原地,仰着脸,灼灼看着林言的心。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你既然在我家多年,就该知道我家与荣国府的关系。”
“我不知道哥儿会帮我......”陶安苦笑着:“我只是想,哥儿连素月的性命都会顾惜,即便不会帮我,也不会害我性命。”
嘴里的唾液都变作酸涩的味道,林言站起身,往窗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跟陶安道:“你先起来吧。”
“这件事,你还与谁说过?”
“再没旁人。”陶安站起身,头却歪着垂下去,从这个角度,林言能看到他头上那一处不长头发的疤痕。那疤痕好像一条毒蛇盘踞,肉眼可见的将要束缚陶安余后的生命。
甚至......陶安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我也没告诉义父......我怕知道的多了,将来牵连他去。”陶安没有留意到林言的神情,他的眼中闪烁着愧疚,为那个搭救自己也真心把一个‘傻子’当作孩子的寂寞老人。
“我知道了。”束缚了陶安的蛇现在也到了林言头上,蛇身收拢,头骨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你先回去,不要叫旁人看出异样。”林言的声音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
“我自己也前途未卜,不敢说将来如何为你申诉。但我跟你保证,只要你说的是真,那么我林言活着一日,就一日记着你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