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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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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惟有来佛堂。

经过后院,看到开败的红梅树,我想起绮罗那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倍觉伤感。

圣人云:夫义妇听。绮罗归我,我即是绮罗今生的倚靠,合当供给绮罗衣食医药,为她遮风挡雨。

结果去岁端午,绮罗为夏花谋害,她陪嫁的丫头婆子,宁可跟绮礼求救,要东要西,也不来跟爷讨情——三个人,竟没一个相信爷顾念绮罗。

至于绮罗自己,更是装傻充愣,宁死也不愿服侍爷。

今儿一出门,绮罗即似逃出笼的鸟儿似的,一去不归。

我这个爷,当得真叫是失败!

……

佛堂没有摆放自鸣钟,但念一卷《金刚经》是一刻钟,三卷,正好燃完一支香,三刻钟。

时天幕已暗,城门关闭。绮罗若能赶城门关闭前进城,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回府。

勉强念完六卷经,即是酉正,晚饭时间。我丢下经卷,吩咐:“高无庸,传饭!”

……

果然,才喝半碗粥,便看到高福在门外探头。我放了心,绮罗必已安然回院,不然高福不至于一声不出。

……

放下晚饭筷子,小太监撤下碗盘,高无庸送上新茶,高福方躬身进门。

高福自己也知道办砸了差事,一进屋就扑通跪地:“爷,奴才奉命护送绮主子去长亭,现来复命!”

“说吧,”我专注于拿杯盖撇浮沫,随口发问:“怎么到现在?”

谢福磕头求告:“爷恕罪,实在是奴才无用,今儿天好,京里出城踏青的人多,道路拥堵,奴才送绮主子到长亭时已经是申初一刻。”

申初一刻才到长亭?

我听愣:三十里地而已,马车走三个半时辰?

合着一里地要一刻钟。

不年不节地,哪儿来这许多人出城踏青?再回城怎么没堵?

忆及二门外绮罗焦急的眉眼,我诧异:月初种花,高福不是着意示好绮罗吗?这才几天啊,今儿高福没跟绮罗大力表现不算,甚至于拿绮罗的急,故意拖延——什么居心?

不动声色地,我点点头,问:“然后呢?”

高福头磕地上回禀:“都是奴才们不会伺候,绮主子亲自下车寻人。”

亲自下车?想着绮罗今儿出门时的素面朝天,我气往上涌,抬手砸出了手里的茶碗,没用的东西,竟然连一个绮罗都拦不住,听凭她抛头露面,任人瞧去。

非是我金屋藏娇,实在是绮罗她选秀装丑卖傻,头上顶着欺君大罪。

而我才替她在太子跟前做了铺垫。皇阿玛驾前还没寻到合适机会。

绮罗这个糊涂东西!

茶杯砰一声砸在高福的肩背上,没意外地淋了他半头的茶水。

高福砰砰磕头跟我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我缓口气方问:“怎么下去的?”

高福能做我管家,自然是有点能力的。他拦不住绮罗,显见得是绮罗做了什么。我必是得问清楚。

高福满口自责:“爷,都是奴才们无用,没能伺候好绮主子,以至绮主子拿金簪抵了自己的脸——爷饶命,奴才该死……”

蓦然地,我想起去岁八月,江湖人拿刀抵住绮罗脖颈喝令高福等人不许动的情景,不免生疑:若说绮罗那时候就已恢复神智,以绮罗的胆怯,何能对着脖颈上的刀无动于衷,不哭不叫?

转瞬记起绮罗为油锅吓晕时,也是悄无声息。

绮罗似乎都是等板子、鞭子挨到身上,觉出疼后才大哭大叫。而春花拿熨斗砸倒江湖人,带倒绮罗时,绮罗耐不住疼痛,抱头的动作神态跟平日没啥两样。

绮罗当日,我越想越以为:是清醒的!

“讲!从头到尾,一点不漏地都给爷讲清楚。敢漏一点,呵——”我掐着佛珠闭上了眼睛。

我爱绮罗,今儿许她去长亭,原是想她念我一点好!

没想绮罗抓住这一点,以自残胁迫高福,且一迫一个准——我的好意就这么被绮罗践踏了。

偏我舍不下她,还得替她善后!

“爷明鉴,奴才不敢隐瞒,”高福讲道:“奴才担心绮主子真伤了自己,不敢阻拦。绮主子下车后立高声寻人,又打算一辆车一辆车地找绮三爷。奴才知道爷的家法,抱着绮主子的腿死命哀求,终求得绮主子车辕上坐了,使奴才们找去!”

家法!我终于找回一点自信:绮罗怕疼畏痛,终是惧怕爷家法责罚的。

“都是奴才们不中用,找了一圈,打听到绮三爷午晌便走了,回来告诉绮主子,绮主子伤心之下,伤心之下,唱了曲子!”

竟还有曲子!

绮罗,你,好,好能生事!

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是吧?

掐一周佛珠,暂忍了心气,我方问:“什么曲子?”

高福回:“奴才此前从未听过。绮主子唱了三遍,奴才记下了词!”

说着话,高福摸出袖袋里的纸,展开,举过头顶。高无庸上前接过,转呈给我:“爷!”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虽然没得曲谱,但词里的长亭、古道、芳草、晚风、杨柳、笛声、夕阳、浊酒,还有伤心吟唱的绮罗已足够我复原当时的情景——绮罗视绮礼为知交,对于离别,满怀悲戚,感人生苦短,聚少离多,颇有看破红尘,顿悟出世意味。

为什么?我不明白:绮礼是绮罗的异母哥哥,且是绮罗的先生,绮罗对绮礼有些父兄的敬意就罢了,何能对绮礼生出这许多的情感?

还“情千缕”!

掐五周佛珠,我方问:“接下来呢?”

“谁知绮三爷没走,在前方的客栈住下了,等绮主子。听到信立就来了。绮主子看到绮三爷就跑了过去,然后跳,跳,跳到了绮三爷怀里!”

我……

我早觉察绮礼对绮罗这个异母妹妹的关爱超乎寻常,绮罗对绮礼也不是一般的依赖信任,我没想她两个人见面会是如此的亲昵。

一想到绮罗蹦跳到绮礼怀里——跳到绮礼怀里,我气得太阳穴嗡嗡直跳,高福虽然没说,但显然绮礼接住了绮罗,显见得她兄妹这样不是一次两次。

绮罗这个贱人,我恨得咬牙,选秀前私会野男人不算,跟她异母哥哥绮礼也是这样的不检点。

偏跟爷装正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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