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殿中央认真地给皇帝请了个安,蚊子似的声音说了句:“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脸色有些白,但扯出了一抹虚弱的笑。
他屏退众人,拍了拍自己的床边,嗓子是沙哑的:“到这来。”
萧鸣涧的身子猛地绷紧,是在抗拒。
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萧鸣涧才小步小步地移到了床边坐下。
他不敢看床上的男人。
他们太久没有离得这样近过,突然的靠近都给彼此带来了一瞬间的不适。
皇帝先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他很想摸摸自己这个二皇子的头,想对孩子痛哭流涕说过去好多年是有多么抱歉,说他是有多想念他和他的母妃,说他又是多么责怪自己冷淡他。
但他不能。在这个位子上待久了,他的喜怒好恶都不能过于直接地表现,不然不知会在朝野上下掀起什么风浪。
不过,他实在是忍不住嘴边的笑了,他许久没同自己的二皇子离这么近,他许久没有同最喜欢的阿云和他的孩子涧儿离得这么近。
他压抑了太久对涧儿的父爱,也恨了自己太久,昨日听涧儿一句淡漠的“陛下,臣告退”,他再没了力气站着,是被宫里人半扶半抱回了寝殿的。
夜里,皇后同他说了许多话,开解了他几个时辰,才劝了他同涧儿谈谈。
要谈些什么?此刻看着孩子已经长得挺拔如松的身量和俊俏的侧脸,他也还是没想好。
不如对孩子说说他与阿云吧,要解开误会,要让孩子知道他很爱阿云。
话到了嘴边了,澎湃的情感忽然就被剥去,长时间的隔膜让他做不到一下子就对萧鸣涧亲近非常,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大臣在做要事的报告:“朕在禁州受伤,被阿云所救,在她家里的那些个月,朕当真想过不要这江山,就把剩下的一辈子交付禁州,同阿云两个人过生活。”
萧鸣涧掀了下眼皮子,对上皇帝的目光后又即刻垂头。
“嗯”了一声,算他的回应。
记忆排山倒海地涌过来,皇帝看到帐幔的顶上去了。
他的话变得很慢,是在回味那些阿云在的日子:“禁州是个好地方,朕常和阿云骑马到处跑。朕知道,阿云绝不会欢喜被宫墙禁锢,也不会喜欢皇都的各处限制。朕也爱上禁州了,可那日看见了孤苦的流民,朕才知身为太子,朕的失踪让朝廷慌乱,已有一些官员想借此时机敛财,才加多了流民的数量。”
“朕怎能不担心他们?朕必须得回到皇都,让他们明白东宫有人在。百姓,朕放得下朝堂百官和荣华富贵,可朕放不下百姓,涧……你能懂的。”
萧鸣涧侧目看他,回道:“懂。”
“那年大雪,朕没信过他们给阿云泼的脏水,可流言已经四起,谢家在私下造势,要损朕的威严。朕一拖再拖,奈何只查到那个送茶水的宫女的尸体,死无对证,阿云和皇后宫里的那个,似乎板上钉钉。朕若是没了威严,朝堂该如何?百姓又该如何?朕,不得已。”
“送阿云去那座有地道的偏殿,朕想过她会不肯走,但还是让陈公公去劝她。朕想,或许哪日她会变了思想,只是不曾想过那年风寒来得这样顽劣……”
皇帝的眼里开始闪着泪光,萧鸣涧无措地将头偏开。
“听说你的婚事也有着落了,皇后同朕说那个姑娘还是叛乱那日救下朕和她的人。谢家的事了了,朕会嘉奖。你不知,朕多么羡慕你和渊儿。”
萧鸣涧又将头扭向皇帝。但他心里有些不安,他的父皇今日对他说得话实在太多,多到有些反常。看着床上男人的脸色,他有些忧心是不是父皇要有什么不好了。
尽管只得到萧鸣涧的眼神回应,皇帝说话的兴致依旧高:“生在这宫里的人,本就没有择选婚姻的能力。我们身上的担子,不能被儿女私情拖累。”
“朕同皇后,成亲那日才得以见面,这原对她不公,可稳固势力的需要,朕和她不得不从。朕见到了阿云,才明白情为何物。阿云不欢喜同别的女子共侍一夫,朕骗了她,所以回京后她生了朕很长一段时间的气。阿云死在政治斗争,皇后的幸福也被深宫剥夺。朕多渴望成为你或是渊儿,能同心爱之人相守,你们比朕,运气好些。”
萧鸣涧静静地,看着他。
皇帝也触碰上他的眸子,认真道:“朕说这么多,没想过让你原谅朕过去的冷漠。你那会才十岁,是很无助的年龄。朕本该多看看你,但朕太自责太懊悔。你对朕没有父子的感情,不该怪你。朕和你之间差了那么多年的相处,朕不会逼你日后对朕态度改变。但是,给朕多写写信吧,你总在禁州,我们难见面。不知道说什么,报报平安也好。”
对视良久,萧鸣涧的鼻头渐渐上了酸涩,他忙慌张地扭头,回道:“知道了,会的。”
皇帝舒心地笑了:“回去吧,涧儿。”
萧鸣涧很快地将屁股离了床边,做告别的行礼,脑袋却低了很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把一股湿意咽下,萧鸣涧才字正腔圆地说:“父皇多保重,儿臣会再来看父皇。”
皇帝歪着头,嘴角一上扬,就有一行泪顺着脸颊滑到了枕头上。
萧鸣涧走得很快,险些左脚绊倒右脚。
到了寝殿的拐角,他才把背贴上墙,仰头试图不让泪水流下,但到底是难敌泪意。
泪水濡湿了他的整张脸,他慢慢绽开了一个笑。
他终于,又有父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