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估摸着她这反应的确是首次杀人该有失魂样,便命轿夫起轿,殊不知轿内的知萂俨然成了一个泪人。
若知萂是个泥捏的,此刻恐怕早都化得没了型。
轿子左摇右摇地起来,略微颠簸着往谢府回。
知萂将手臂塞在嘴里,牙齿死死钉在肉里,唾液和血液混在一起,流淌到衣裳上,显得污秽不堪。
她却不能放下手,因为泪水在不停流。若是不小心发出大的哭声,怕是就引来了胡元的怀疑。
空出的一只手则不断用袖子当手帕拂去泪珠,奈何赶不上它们滚出眼眶之快速。
知萂干脆将眼皮子拉下,紧闭着眼,却依旧抵不住有泪从夹缝里溪流似的涌出。
她其实觉着这样不对,今日的她该是十分欢喜的,不该是会哭的。
因为她和姐姐实在说了太多太多话。五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她们促膝长谈好几个时辰。
过去一年里,迟水来谢家,为了不让谢家的丫鬟们觉出不对,她们只能闭门低声聊个不到半时辰就匆匆告别。但今日她们从太阳当空时便见了面,嘴巴不停地说到了太阳消失在天际。
所以她为何这样难过呢?分明是她做出的决定,分明是该觉得解脱,为何又在这狭小的轿子里失去了掌控流泪的能力?
自从娘亲死去,迟水便成了她的半边天。
她们一路来,从流民至今,成了彼此再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迟水在知萂心里,从来就是最好的姐姐。
整个下午,知萂都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就是怕一旦自己同姐姐一起哭着,她便不肯走了。
但她是必须得走的,为了姐姐,为了她从来就受之有愧的一切,为了这天下的黎民。
她不能因为自己舍不得姐姐便拉着那么多美好给她陪葬。
只是好可惜,她看不见姐姐活出姐姐心里最喜欢的样子,也再听不见姐姐柔柔地唤她“小萂”。
她对姐姐说她会成为星星或者清风,会一直陪在姐姐身边,可她也没有死过,她不过是骗姐姐也是骗自己,不过是抱着最美好的希冀,祈求上天对她仁慈,放她继续陪伴姐姐。
不过,谁又能保证成了星星或风后,她还可以有耳朵和眼睛?若是没有,她到底还是一个死物,再也触不到姐姐的脸。
知萂很小心地吸了一口气,顿了顿,泪自己在流,她听见过路的有男子在同姑娘聊笑。
东方寻文的身影就撞进了她的脑海。
这个浑身浸染了墨水香气的书生,光是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看她,都能让她方寸大乱失了全部心神。
又是好遗憾,今早出门,路过张贴榜文的那堵墙,人潮汹涌中,她独独看见了他。
她看不清榜单上是否有他的名字,只是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叫喊出声便快步离开了那里。
她先前旁敲侧击探过他的口风,知晓他要专心科考,无心男女私情的那天,她其实在夜里偷偷躲在被裘里哭过。
她也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该再去打扰,也不该放任自己在一段没有结果的单相思里,可她实在按耐不住要去找他的脚。
他对自己是很温柔,知萂想,或许等他中了榜,她可以再做些努力,不定他会对自己动了心。
可惜的却是,她连跟他道别的机会都不曾有。
他日日见过那么些姑娘,以后入了仕途,也会有好多大臣抢着给他塞媳妇。
他会娶怎样的一个姑娘呢?那个姑娘和她会不会有几分相似?还是说,那个姑娘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她想象不出,但当脑袋里出现东方寻文后,她忽然又有些希望人死后便没法听见和看见,因为她着实不想成了魂灵,还要为东方寻文和别人成亲而落泪。
但他一定是要娶一个姑娘的,娶他心里最喜欢的那一个,也要是最喜欢他的那一个。他们要相互扶持,白头偕老,一起过很多幸福的日子。
她希望他能一直读他喜欢的书,画他喜欢的丹青。她希望他能一直笑下去。即使他会把她遗忘到记忆的边边角角,她依旧期盼他欢喜一生。
知萂掀起帘子的一角,见街景已是谢府附近,忙把思绪打乱,强硬着灌入些快乐的瞬间,才止住了哭。
她的袖子湿得好似下过水里,她只好掀起下裳,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
轿子停在谢家院子里,狼狈不堪的知萂就下了地,头也不回地到了卧房,吩咐锦珠打了热水要沐浴。
王氏和谢廉安那自有胡元去添油加醋地说一番,若是有事寻她,她只需用害怕糊弄过去便可。
她此刻要做的,是把自己的身子洗净,换一身体面的衣裳,把姐姐的衣裳洗净叠好,早早命人熄了灯,待夜一深,她便可从床榻的暗格里掏出放了不知多久的那条白绫,挂上房梁,她就可结束她这凄哀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