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西斯司令!」
少年的视线徘徊在匹西斯不像在佯装的脸上,也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发怵。沉吟了一会,他收紧持刀的手,让搁在匹西斯颈部的利刃压出一道血痕。
「你不怕死?」
匹西斯笑了笑,「当然怕,虽然是男的有点可惜,不过能死在美人手中那倒是无所谓……但我还是比较乐意被长大后的你杀掉啊。」
一双冷漠黑眸,静静地俯视着那张笑脸。
面临过无数人们濒死前,种种毫无保留的恐惧与乞求,像这样几无半分畏惧,还有心思开玩笑的人,少年还是初次遇见。
沉默占据在他们之间,正当少年对这样的怪人感到疑心与排斥时,匹西斯却突然收起堆积于面上的笑意,并以一种像带着歉意的语调告诉他。
「抱歉,原以为只是单纯的失踪案,没想到那些家伙,却联合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匹西斯神色复杂地望着身后因此愣住的少年,毫不理会因自己扭头的动作,让颈边血痕越发殷红。
「这还是我这老头子第一次,因为跟那些垃圾同样身为人类的这点感到如此惭愧,幸好……还有人活下来。」
……什么?
这番直指着什么的突然话语,如指尖触碰燃烧火焰般,惊得少年不甚将抵于颈边的刀刃,划开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微微瞠大的黑眸,直视着站起身的匹西斯,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依然投来像怜惜般的神情。
「即使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偏离了正道,可我这个老头子,仍然没有权利能将手伸到他们所在的地方……能做的,也只有阻止他们继续错下去。」
少年恍然意识到,那场长达十年的恶梦是怎么结束的。
……抱歉?
脑袋嗡嗡作响,一股头重脚轻的晕眩突然而至,像被槌子一下一下砰砰敲打着。少年怔怔地望着方才用怜悯语气,将这歉疚摊摆于他面前的人。
彷佛被千百把刀刃,将看似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全数撕裂开来般。
他颤动的眼曈,无措地躲避那道目光。
一个突然冒出头的陌生大叔,莫名其妙代替那些有着丑陋脸孔的人们向他道歉?
那……那些跟他一样别无选择,却被他夺去性命的人呢?
凝滞于胸口的窒息,与逐渐麻木的四肢,即便少年用急促的呼吸抵御,将攥住的双手紧贴抵着自己,所有的难受,也丝毫没有减轻半分。
又有谁能代他……将没能出口的歉意,告诉他们?
当少年迟疑的目光,不经意落至那些捂着伤处的士兵,齐齐朝他而来的视线时。那一瞬间,印于他眼中的画面,顷刻截然不同,全都变成,一道道憎恨不甘的眼神。
少年瞠大眼眸,挪动着步伐,不断往后退。
一直以来,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些年的杀戮,全都是为了保护他仅有的同伴,一切都是因为别无选择,都是迫于无奈下的不得不为。他一直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好以此问心无愧的继续下去。
然而,在他将那些被他当成藉口的同伴杀害了之后……
少年抗拒地晃摇着脑袋,亟欲想逃避,那些如烙印般浮现在他眼前,那些,跟他一样没有选择,只是为了一块面包,为了活下去,却被他亲手夺走生命的张张脸孔。
长久以来,那个因为害怕,一直蜷缩在内心深处的胆小自己,为了活着所引以为赖的信念以及藉口,都因这声毫无防备的歉意到来,让积压许久的愧疚与罪愆,于这一刻……
全数溃堤蔓延。
他又该怎么告诉他们……
「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能给你一个新的身分活下去。」匹西斯说道,看出少年的异常,他抬手示意周围士兵不要轻举妄动。
少年低垂着脸,没有任何回应。
望向伫立在前方一动也不动,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瘦小孩子。匹西斯想着,印照在那双黑色眼睛里的,本应该是他与父母亲相处的平凡日常,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幸福美好。
而不是像这样浑身脏兮兮,被一身血湿与污垢所掩盖……
「你难道不想重新开始吗?」
匹西斯又再次出声问道,在目光触及少年因此抬起的脸时,瞬间屏住了呼吸。纵然少年寂静无声,匹西斯依然从那双朝他而来的眼眸中,清晰感觉到了什么。
少年望向他的眼神,没有悲伤,没有害怕,甚至没有一丝丝痛苦。
只有迷茫。
似在对这个世界,无声倾诉着。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些事情。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对于这个残酷而可怖的世界,所有的一切一切,是如此的迷茫而不解……
当匹西斯还未从震撼回过神来,少年突然转过身,跑远的身影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他的部下们于他命令下很快追上,依然持续在附近追捕搜查。
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将自己重新藏到黑暗之中的少年。
×
远离城镇的郊外,山丘之上,一颗斜倚生长的树木屹立着。
枯黄的树叶随风扬起再慢慢飘下,如落雪纷飞又像细雨棉棉,一层又一层,无声复盖背靠树旁的少年。
落叶归根是宿命,也像他无处容身的处境。
凹陷的脸颊,孱弱的身体,这具久未进食的身躯,早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留存在他身上的,只剩下浅缓的呼吸与心跳,以及心如死水的孤寂。
少年的双眼布满灰蒙,像被剥夺了所有光亮。
云层探出的阳光,经由摇曳的枝叶间散洒于树荫之下,少年缓缓转动眼眸,瞧见垂放一侧,满是干枯血渍的手背上,有着筛漏而来的浅浅光点。
龟裂渗血的唇瓣,微微一动。
他将手缓缓挪开,藏移到阳光照耀不到的阴影处。
"你会看到的,总有一天……"
那人说过的话,又再次出现在他空荡的脑海里。
为了那些话……
他撑到了这里。
……总有一天?
少年干涩的双眼,停留广阔无边的蓝天。
可光是抵达这里,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已经……
可以了吧。
望着远方湛蓝天际,少年如此想着。也想着在追兵循线而至,连一丝反抗都做不出来,再次被带回那间牢房之前……
最后,替自己做些什么。
他挪动手,探寻着周围,从落叶底下拾起一把不清楚从谁身上夺来,也不知道划开多少人血肉的匕首。
动了动僵硬的疲惫身体,少年往前弯下脖颈,让一身枯叶,散落于它们注定的命运之中,然后举起匕首,在这具无论怎么留下伤痕都死不了的身体,将刀尖抵在从没被他们做下实验的地方。
睁着空洞黑眸,自右耳后方,用力朝左下斜斜划去。
怵目惊心的红色,于阳光下刺眼夺目。
从颈后喷泄而出的鲜血,像泉涌般源源不绝,浸染了于风中摇曳的草叶。
少年倒在血泊之中,颤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株顽强而生的如茵绿草,在意识逐渐消散前,最后望了眼始终不变,于他而言更是遥不可及的蓝天。
当他满心期许,这就是他最终所见的画面时……
一张突然而至的陌生脸孔,取代那片蓝天,闯入他模煳的视线中。
一个左边额角,带着一块烧伤痕迹。
一个在日后告知他真正名字。
一个因她,再次找到生存意志。
名叫萝伊·库斯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