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再多问两句,那小鬼已经匆匆忙忙带这一队游魂再度启程。
往后又遇见好些散落的游魂,眼神一接触到他,要么神神叨叨,要么避让不语,要么视若无睹,总归是极难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
也不知在这幽冥界里转悠了多久,张俊人终于不耐烦了,干脆随便飘落在一座岛上,径自择了一块巨石坐下歇息。
这时才想起摸索一下身上。
玉玦在,十世镜也在。屠神丝没了,化春刀也没了。
他又在怀里摸索一遍,没找着别的东西。
不对,他其实,怀中应该还有一样东西。
……
天色黑得发沉,篝火噼啪作响,借着摇晃的火焰,令狐荀从公玉玄尸身的怀中掏出来一样物事。
一截小小的玉制青竹,上面绑着黛色编绳,精致素雅,温润动人。
他捏在指尖,眯起眼眸仔细端详那玉佩。没来由的,想起的却是五年前,在青城派后山的竹林间,与他你来我往的一番智斗,公玉玄戏耍他后,得意洋洋的微笑。
“我们坏人,一般都没什么人情味,不喜欢帮助好人。”
是了,他也曾数次随口推荐与他,不妨喝点竹叶青。
“这竹叶青,看你在茶庄喝得挺好,在下边自作主张点了。”
现在想来,盛产这美酒之处,恐怕才是他真正的家乡。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有些微微的刺痛,像被针猝不及防地扎一下。然后在看到他的尸体时,没头没脑地又来那么一下。
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发了好久的呆,思绪被满满的回忆占据,根本无暇顾及任何。
那些事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
比方说,早些时候,自己凭着一口气御剑往东去,足足飞了三天三夜才肯停下来。
摔倒在地时,整个人连指尖都在颤抖,脱力到不行。尸体又沉重又僵硬,将他重重砸在下面,差点没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将那涌了满口的鲜血硬生生咽下去,唯剩喉间血沫的腥气,令人几欲作呕。
即便如此也没敢停留,而是飞快又狼狈地爬起来,再度背着公玉玄的尸身,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再比方说,风如刀割,他身上又湿又冷,早就没有多余的灵力可以用来御寒。但他竟然还用血煞链接了公玉玄被低温冻住的尸身,给一个死人御寒——
死人会有知觉吗?
过去若有人这样问他,他一定会觉得荒谬。
但此刻,他无比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公玉玄会觉得冷吗?
若他的身体还能保持温暖,会不会很快那命魂就能找到它,重新回来,变成他所熟悉的那个无所不能的魔尊?
洞龙村里,障眼法果然又被文始派故技重施安排妥当。不过,他们眼下还忙着收拾战场残局,忙着收敛掌门与后堂首座以及一众弟子们的尸身,忙着到处打听寻找众目睽睽之下背叛天下仙修、反水魔尊的内奸令狐荀,无暇顾及这里。
令狐荀凭借最后一丝灵力,勉强催动烈阳真诀,抱着公玉玄的身体进了阿祥曾经的茅屋。
他在那香案与墓碑的见证下,在屋中毫不在意地点起火堆,将公玉玄全在自己怀中,继续替他保暖。
一条胳膊轻轻环搂着他,另一条,则慢慢地摸索着,细数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
讽刺的是,他此生与他这般亲密接触的时刻,竟然屈指可数。
伤口真的好多。
数到后来,令狐荀自己都记不清数了多少道。索性不再去数,转而清点他周身携带的物品。
别的大都有所预期,唯有这件。
蓝田玉。玉种蓝田。
公玉玄……应当是在莲勺城买的。是屠魔大会前夕,还是更早?
他将那玉竹攥进手心里,不忍再看。
但他无比笃定,那玉竹是留给自己的。
这一世的公玉玄,身上有太多太多他看不明白想不透的细节,但奇怪的是,他却从不觉得此人复杂,亦不觉得他危险。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离他更近一些。
那年在尼阳城中,吉昌街上,斜风细雨之中,匆忙奔波的人群之中,唯有他手执素伞,闲庭信步朝着自己款款而来。
溅起的水花,修长的指节,衣摆的碧色云锦。
每一步,都离他更近了一点。每一步,都叫他念念不忘,一直记到了现在。
那双弯起的笑眼自伞下缓缓出现,竟让满目浓墨重彩的烟云颜色尽失。
如今他懂了,令自己沦陷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眼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