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不确定她会生下来一个什么样的婴孩。也许是个如母亲般的怪物,也许是个眉清目秀的人类婴儿。谁也不敢保证。
眼见她肚子一天天变大,浥尘终于下定决心带她走,回归人间去。
但他希望她换一副模样。不要长得和月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不然他百口莫辩。
他希望她能稍微收敛一点,不要跟现在这般大大咧咧,问东问西,一说话就露陷。
他希望她不要留下腹中这个骨肉,他们不需要这个孩子,也能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他希望……
笑卉夫人一下将他的嘴轻轻按住。她望着他,笑着缓缓摇头。
“我离不开这里,离开了,灵气一散便活不成了。”
“我想要这个孩子,我太孤独了,而他选择了我,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张脸。我会改,只是我担心,下一次你便认不出我来。”她开玩笑似的说。
他沉默好久,给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容我再想想。”
然后,他不告而别。
草木无情,是因为体会不到生离死别。她不一样,悲欢离合,于她而言最刻骨铭心的时刻,不是从认识浥尘开始的,而是从他离开后开始的。
她将他留下的陶埙珍藏在极渊深处的白骨林中。
原本要这个腹中骨肉,是为了陪伴自己。但她着实天真了,这世上原本最难做的,就是母亲。
常人十月怀胎已辛苦至极,她怀了一年又六个月。
因为担心孩子出生是个人类,无法在水中呼吸,不得不维持着灵气在地上生子。直到最后,肚子硕大入球,将她肚子上的肌肤撑得险些炸开,令她虚弱得连路也走不成。
她便不吃不喝,独自在湖心岛上挨着。
生产那日,天上下起狂风骤雨,雨点砸得人睁不开眼。就仿佛有仙人在渡劫。
她实在挨不住,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一步一爬,在电闪雷鸣之中挪入浅滩。
整整一晚,她痛得几乎哀嚎,才将孩子生下。
是个粉嫩的人形婴孩。
她抱着孩子在水中又哭又笑,心情激动之下,差点晕死过去。
周身数米内的湖水,早已被血色浸透,
很快她意识到,她喂不了奶。没有那个能力。
她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像个疯子一样在风遥关里到处游荡,企图给孩子找一口奶吃。为此活捉了一头斑羚,腰间被她的角刺穿了一个洞,还差点被这头同样刚刚产崽、母性极强的母斑羚生生踢死。
小婴孩身边片刻离不了人,在守着他长大的头一年里,她差点因为不能回水里畜养元气而生生耗死。也是在那时,噬魂之毒趁虚而入,终于攻进她心口,由此无可挽回地蔓延至全身。
阿宝三岁时,她突然毒发,躲闪不及,失手伤了孩子。不仅让他身体留下病根,还毁了他的脸。待她稍稍分出一丝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魂俱恸,嚎啕大哭,恨不得把自己掐死。
她打了自己无数个巴掌,直到口鼻都淌出血才停下。
阿宝哭得嗓子都哑了,浑身颤抖,一双委屈的大眼睛将她望着。她将他抱起来,贴在自己身上,语带哽咽:“阿宝乖,莫怕,莫怕,娘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那段时间,她心力憔悴,无数次幻想着,在岸边或者林间,某个转角处,便能看到浥尘。
若是真的遇到他,她会毫不犹豫地让他把孩子带走,去过快乐日子。她真的累极了,只想彻底休息。
可是没有,从来没有,浥尘好像一个梦,再也没出现在她的世界。
倒是后来,她还见过月姮。
十年后,那女子随着一支队伍来到此地,仍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梳做妇人髻,风姿不减当年。其他人在岸边坐着休息,她站起身来,对着极渊平静的水面吹响了那曲熟悉的《风雅》。
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空谷幽兰,绿水青山。
笑卉夫人没有现身,只是站在树枝上遥遥听着,偶尔瞥一眼不远处正在沉沉酣睡的阿宝。
一曲奏罢,她看了一眼那女子心事重重的模样,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