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客栈为考生准备勤工俭学的机会,需要用有限的岗位让更多人受益,所以要限制时间。一个时辰的劳动加上一篇策论,足够三日吃住无忧,还是营养均衡的餐食和标准的客房。这对于大部分囊中羞涩的考生来说已经足够了。更久的上工时间可以多赚些银子,工资高于普通酒楼,是专门为特困考生准备的机会,所以需要专门申请。
杨万里显然研究过龙门客栈的规章制度并且深深认同,此刻意外发现原来面前便是它的制定者之一,眼中多了几分敬意,应下了洛将军的邀请。不过现在还是他的上班时间:“将军想喝些什么?”
“选你喜欢的吧,再拿些小食点心。”
不一阵,杨万里便回来了,手中端着一壶茶,并几盘茶点。
洛九眼睛里又有了笑意。但凡这人有一点谄媚之意,便该拿自己点过的秋月白,可他甚至没拿酒,反而上了壶清茶,耿直得可爱。
虽然范闲在信中大致讲过几人的人品性格,但眼见为实,现在,洛将军对好友出人意料地收下四个门生不那么担心了。
神奇的是,杨万里的想法几乎和洛九一模一样。红衣将军在朝堂民间的名声太难评,种种事迹褒贬不一,虽然敬佩他累累战功,但眼见为实,直到此时,杨万里才觉得真正开始认识了洛将军。
他们没说几句话,但细节足见性情。洛九不浪费粮食的简朴,待人平等真诚的态度,制定龙门客栈制度的理念都让杨万里感到佩服。所以,他坐下之后不见了方才不卑不亢的冷静,反而多了几分局促。
一旦生出敬意,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坐在自己身边的是大庆军神,传奇人物,洛九洛将军!
杨万里感觉脸上发热,手脚有点抖。他努力握住拳,使劲给自己打气,千万不能在洛将军面前丢人。
而洛九要很努力才能憋住笑意。毕竟,他最常见面聊天的人除了老谋深算的庆帝、陈萍萍,就是待他如至亲的范闲一家,很久没见过和自己说话这么紧张的人了。上一次在他面前脸红成这样的,还是天性率真的海棠朵朵。
杨万里在手抖,洛九便主动执壶为两人烫杯,倒满了茶。耿直的书生觉得不好意思,终于憋出一句恭维:“原来将军对茶道亦有研究,实在风雅。”
洛将军终于忍不住破功笑出了声。这算什么恭维啊!
他不由回想起学会泡茶还是侯公公为教他侍奉庆帝,结果现在居然也能被人赞一句风雅了。
见圆脸书生被自己笑得窘然,洛九转移了话题:“介意给我讲讲你和范闲是怎么认识的吗?之前他在信中提起,方才见面他忙着筹备婚礼没有深聊,我还挺好奇的。”
说起这些,杨万里总算慢慢稳住了心绪,十分老实地将种种细节和盘托出。洛九听见范闲假装举子去考院搬木头与他相识,在酒楼外借光读书与他交心,在考院里暴露身份为他解围的点滴,唇角的笑意就没断过。
可听见杨万里说自己如今金榜题名,只想让遍野饿殍吃上饱饭,让寒窗举子得个公平,对贪腐、党争深恶痛绝,想还庆国海晏河清,他又变得沉默。
杨万里看着神思悠远的洛将军,忍不住出声询问:“将军是觉得在下的想法不切实际吗?”
洛九叹了口气,总算明白范闲为何甘冒风险也要收下他们为门生:“是,也不是。让饥者饱食、寒士得公,此乃大义,我敬你一杯。”他双手举起茶盏,眼里闪着微光。
“这是一条很难的路。”
“总得让我撞撞南墙。哪怕头破血流呢?”
洛九感觉一阵胸口发堵,似是醉了。
是那壶秋月白的后劲太绵长吗?
“叩裂南墙血溅三尺可以,可一腔热血,总不能白流。”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王朝数百年来土地兼并、贫富固化的必然结果,不是解决一案贪腐,平复朝堂党争就能解决的。门阀把持科举,寒士出头不易,是封建社会贵族特权的必然产物,不是一任清官、一次善举就能根除的。”
“制度之恶,唯有变革的力量才能推翻。要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要思想的萌芽在田野间兴起,被压迫者不再跪着祈求恩赐,被剥削者自己站起来要公平……”
“这条路,太难了。可谁知道呢?总有人能冲破枷锁,做新世界的敲钟人。或许这个世界离那样的一天还很远很远,或许历史的螺旋中,这个世界已经走过了那一天,但是又倒退了几步。无论如何,我能做的,只是撒下几颗种子……”
也许是酒意上头,也许是太久没被牵动这些心绪,洛九乱七八糟说了一堆醉话,说到最后,他托着腮把目光落在遥远的空处,陷入了断线纸鸢般难以追溯的回忆,也不知自己在讲些什么了。
而一旁的杨万里早已露出震骇之色,无法成言。
年轻书生只觉从小到大读过的书、认定的路在这一刻全被红衣将军丝毫不讲道理地砸翻,坍塌成一片废墟。
又在废墟中艰难地伸出一支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