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种真心为你好的哀声求恳,洛九一向很难拒绝。他没有对这个宫里伺候了一辈子的老太监解释,人一旦弯下腰,就很难再直起来,也不想说他宁愿给对方泡茶,也不想给庆帝泡,怕把侯公公吓着。他只是叹了口气,沉默地接受了对方的安排。
对于这些小事,洛将军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是小范大人不高兴。
范闲听完父亲的话,感觉胸口一阵发闷:“要我适可而止?凭什么!爹,您是知道洛九的!洛九的手,是执长枪降烈马的,不是专门伺候人的!”他剧烈呼吸了几次,越说越心疼,“现在要他泡茶,再过几日,是不是连更衣束发都要学了?他手那么笨,连自己的冠都戴不好……”却要伺候狗皇帝!
司南伯没想到儿子没有恨陈萍萍用刑折磨洛九,反而对陛下让洛九煮了壶茶这么生气,不由愣了一下。他在心里琢磨了一圈陈萍萍这几次的表现,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看着儿子泛红的眼圈,他没再劝说,只是多嘱咐一句“你心里有数便好,别真做过了火,去伤还没出来呢!”
“就快了。”范闲咬牙。
两日后,礼部尚书郭铮在家中发牢骚,说洛将军这般以色侍君,实在不成体统,结果被武将世家出身的妻子抄起鞋底追打到二门,揍得头破血流。此事传开后在京中掀起另一番风雨。
春闱将至,郭尚书正是主裁官的热门人选之一,是以在各地提早到达京都的举子们中间,还是支持郭尚书的多些。
一石居是京都的高档餐馆,一向有不少文人雅士在此集会,美食佳酿相伴,呼朋唤友,吟诗作赋,好不快意。这一日也是,席间皆是备战春闱的富家公子,有才又有财,酒后难免高谈阔论一番。而近日最火爆的话题,就是郭尚书挨打的风波。
礼部尚书家有悍妻,挨了夫人的打,上朝时都没遮住脸上的淤青,自然不算是什么光彩之事。要想支持他,只能从支持他的观点开始。
“礼部最讲一个礼字,要我说,郭尚书他老人家忧心朝局,才会遭此一难,堪称为国为民的典范啊!”一位锦衣公子轻摇羽扇,面露崇敬之色。
“郭兄此言甚是。那一位以容色换君宠,未经科举便得幸进,终究不是正途。自身行事不检,难道还不让人说几句吗?郭尚书为百官发声,实在令人叹服。说起来,郭兄与郭尚书大人同姓,莫不是……”
“李兄慎言,在下不过是有幸与尚书大人同宗罢了。只是同姓联宗,看不得郭大人受难,那一位却在清静之地锦衣玉食,奢靡无度。”
两人推杯换盏,互诉衷肠,好像恨不得马上能去礼部尚书府上表一番衷心才好。席上不是没人发出其他声音:“可是那位的战功也不是伪造的啊,如此贬损,是否太过了。”
“在下却认为,做官须先做人。若是德行有亏,再多其他功劳也难服众!”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慷慨激昂。
范闲就是在这一刻,推开了一石居雅间的大门。
他面沉如水地环视了一圈,像是在用心记住每一个人的脸孔。席间陡然鸦雀无声。有几位举子脸色都吓白了。
或许是酒壮人胆,那位郭姓举子却没怂:“原来是小范大人!在下与友人闲谈,可是扰了大人雅兴?不会因为我们酒后吐真言,大人便要抓我们下狱吧?”这是明着讽刺范闲身为鉴查院提司,为了洛九公器私用,亲自在流晶河抓几个醉酒的嫖客。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理会他。和这样的人多说一句话,他都觉得恶心。席上这几个人是谁的门下,他之后自会查出。此时,他只是沉默着走向那张众人题诗作画的长桌,拿起了一支狼毫笔,浸满了墨,在雅间那面正对着窗户的雪白墙壁上一挥而就,留下一篇长诗,然后扬长而去。
将军百战狼烟尽,
山河北定风波平。
晓战执戈扫万刃,
宵眠倚素梦苍生。
谁将昭昭单字狱,
堕此日月化长虹。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是谁在边疆拼死拼活用命打出来的和平,才换得你们安安稳稳坐在这里饮酒作诗高谈阔论!
——昭如日月,他本是这样明亮的一个人啊……就因为一个字,被你们生生踩进泥里!
——把天上的明月摘下来弄碎了,现在,你们满意了吗?
——罢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时隔数月,范诗神再出新作。一诗羞得满城默。
除了羞惭,更多的,是惊恐。这首诗是在说,洛将军死了吗?一代军神,没有倒在战场上,万箭加身都挺过来了,反而死在帝都,死在国人捕风捉影的口诛笔伐之下?
同日,北齐异动,于边关挑衅,两军摩擦中齐军爆出洛九幽禁庆庙生死不知的消息。庆国军心涣散,几乎当场哗变。主帅秦将军弹压不住,请罪奏疏加急入京。
第二日,京都骚乱,民怨沸腾,文武百官同奏,请洛将军出山,重镇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