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贾雨村来至宁府,门口的向内传了,一时贾蓉出来,请进书房略说了几句话,方知贾珍持疾拒客已有数日了。贾雨村只请贾蓉代问了贾珍安康,便起身告辞出来。贾蓉送出大门外,雨村复请贾蓉留步,门口因上了来时的华盖车。贾蓉门外看他驱车又向荣国府的去了。
贾雨村另车在荣府角门停下,出车□□而入,门房见是他,刚要伺候,雨村摆手使免,只径向贾政书房来。院里小厮见来打千问了,便跑向贾政处传话。等贾雨村到时,贾政已站立书房门外等他。二人见过,贾政请了,雨村进来谢了落座,贾政又请了雨村吃茶,遂将宁府那晚遭劫一事所涉细情尽告于他。贾雨村便以“塞翁失马”“折财免灾”之语聊慰了,又道了也好打听了如此新闻,便只告辞了出来。
因他一个随人忽自失了踪迹,与贾政说话中间只凿实宁府只异情当晚,只和那随人逃遁去日不相数天,且那一随人曾伺候他往宁府也去过几次,此情正是贾雨村疑心之处。此时贾雨村只书房内负了两手的踱步,因思贾政所道的个中细节,只觉此人大有生了乖念之嫌,惦忖一时,只顾不得吃茶,即唤人来吩咐了,使几个人速往那逃跑奴才乡里查问稽拿,只诓称那人因盗去案头公文,严令务必寻拿归案。至晚遣去的几个人回来复命,只道那人早将薄地茅屋发卖了邻人,和其老母投靠了远亲去了。雨村听了只咳叹,命皆下去,自掩门凭窗叹了道:“此等险恶乖戾小人,竟只断我一世矣!”因唤人拿来客服穿戴毕,只连夜亲往府衙拜会了,略打听了宁府呈报匪患之事,得知府衙尚未有一丝一毫音信,对捕捉贼寇只无从下手的。雨村辞出回来,即又遣人寻来个长描画工人物的街上据此卖艺的相公,又叫来师爷,书房内只高点明烛,命画师案旁依着所授那人面相构描,只毁了十数张竹油纸,方瞧着象极那一蟊贼,雨村看了大喜,赏了画像的使去了。师爷不知他原不甚问起那个逃走的门人,却忽又这般要寻拿,想问又不敢问,吃了茶见请了使去,便只辞出。
第二日一早,贾雨村命人叫来巡更人,又赏了银子,又如此这般教了几句话,使巡更人往府衙递交了那蟊贼画像一祯。府衙本一无线迹,听巡更人道了深更时节只不意亲得见贼人面目这般,打听了原是宁国府遭了盗贼,乃不忿才叫人依着画了,向父母官举证实属良民本分云云—实为贾雨村所授之说罢了—府衙独又赏了他,便将此画像当成贼首般只京城往下四外悬赏了捉拿,又遣人往宁国府报捷一回,不提。
贾雨村日日打探宁府匪案官辑音信,又思躲祸之策。奈过俩月,便题本呈罪己书,权为作辞官之由。因他居官傲慢,性又奸狡,班房无一人作了挽告保荐,且仕阶非正范规程,上目只感文切愿,甚悯其志,乃朱笔准奏,放任还乡。又赐金银粮帛若干,予以后置生计。
只说贾雨村此生起落早也疲于仕途浮华之争,今自卸蟒袍官牍,只觉顽弄宦芥于股掌之窃喜自得。领赏谢恩离宫回来,便就近择日携家眷别都返乡。因自知涉嫌于贾府,也抱愧不去辞别,只出城水路舟车的去了。
贾府得悉雨村辞朝归田已是迟了半月天气,宁府贾珍不免混只猜测了他,只贾政思他处世精谨细微,今归本必定为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之明决,倒感他自成独立风流一派。
展眼又见得暑气尽散,败叶告秋。此一日便有甄家宝玉来拜。贾琏接进请往书房坐了。凤姐查看了礼单,吩咐了,早亲向贾母处告诉。贾琏书房让茶才拿起茶杯,便见门口丫头传话请甄宝玉往上房。
贾母这里便唤人使叫来各房人等,只聚此一观甄宝玉真容。一时贾琏陪了甄宝玉进来,甄宝玉向贾母拜见请安,贾母使坐了,又向贾政王夫人揖礼问安,方坐了。贾母又使跟来的媳妇小厮进来见了,问了几句话,使下处歇足吃茶。彼时林黛玉凤姐李纨等听来了早向后头回避,只贾政王夫人和宝玉在堂前坐着。甄宝玉敏仪谨言,贾母先取他相貌只和宝玉十分相似,只使近旁坐着,宝玉正在对面,彼此见过只顾端详半日。
贾母先问了日境康宁的话,回道是退居旧宅门,靠了地亩号铺过活也还清简自在。贾母又问何事进京,甄宝玉三言两语作回了。原来甄宝玉两个嫡姑早年远嫁京城,甄家老太太近来病榻沉疴,只欲在中秋之际见了两个姑娘,因忖年高,及早见了女孩兴许作了最后一面的,又恐推诿不去,便使甄宝玉上京专意来请往金陵以圆节。甄宝玉笑道:“上年母亲上京来住了姑母家中几日,也承邀过府一回,亲见过世兄宝玉,回家后几次说起,我至今未忘,只日夜耿思。故有幸得入京华,家下之事原也便宜。竟是特进府叨安,以期面觌世兄宝玉,完结夙愿。”言毕大家一笑。
宝玉早拱了手笑道:“世兄所言正中愚弟下怀,弟自听闻世兄情状,每朝思暮想,此刻得见,实不胜欣喜之至!”甄宝玉站起揖礼道:“多年祈愿得偿于此,始信那时人言殊真,然惑觉恍若蝶梦矣!”宝玉忙也笑站起还礼的道:“世兄如此感想,皆因你我二人机缘初开。不如请了世兄移驾舍下,领一杯枫露之茗,达促膝契晤,未知世兄意为何如?”甄宝玉笑看了诸人,拱手道:“世兄过谦。既世兄芹怀纳自肺腑,弟未敢妄推,正是恭敬不如从命的,倒要搪扰了。”宝玉侃侃笑道:“世兄又何必见外,如此你我二人辞过堂上,即同往敝舍。”说罢二人转身向上告了退,遂相请出槛去了。
贾母见他二人一见如故,十分欢喜,又见宝玉待客说话得体,便夸赞了。贾政笑道:“甄家哥儿也一样的,守礼有度,言谈温雅,老太太如何只道亲孙儿好,却不提人家?”贾母笑了道:“原都是好的,叫我不知先夸了哪一个。”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偏疼亲孙儿也是有的。”贾母便向贾政道:“你去干你的去,叫我们娘儿们这里自在说说话儿。”贾政忙起身告退了走出门去。鸳鸯早向屏后招手,李纨凤姐黛玉出来,凤姐走近先捂了嘴笑,道:“我活了这样岁数,今儿也算见了奇事。真真儿如是府里的哥儿自小叫人偷了去,只养大又家来了似的,和宝玉还不是孪生一般。”李纨也笑叹了道:“也是千百年一遭的罕闻。”说着妯娌几个依命坐了。贾母吃了茶笑道:“我早说我的宝玉是个福大命大的,要不竟有了甄家哥儿只照着宝玉i样儿还长起来,不过也是想得了我们家里这个一样的造化去。”王夫人笑了道:“老太太这话偏了,一个在京里,一个在南边,从不曾彼此的见过,又是照着样儿的长起来?老太太说笑话罢了。”凤姐笑道:“依着老祖宗的意思,我们太太自来吃斋念佛的,才有了宝玉兄弟,莫不是那甄家太太听了,也吃斋念佛起来,原是积德积善,所以也养下了一般的标致的哥儿来。”众人笑一回,林黛玉因才在屏后,只叫凤姐拉着,也略觑见甄宝玉样貌的,只是无从开了口,贾母等也不招他说起此一噱头来,是以只是端坐吃茶三缄其口的。贾母使鸳鸯拿了果点上来,几个人吃着。凤姐便回话跟了甄宝玉来的人早说不用备饭,才进京只往姑奶奶家吃了茶便来这里,姑奶奶只叫过去吃饭,早前已接了信来,知是今儿进京,各色早备妥了。贾母便发话一时都陪他在这里吃了午饭,王夫人等领命,凤姐向门外的人吩咐了进来。贾母便使王夫人回屋歇下,王夫人遂辞过回房去。
王夫人刚去了,便见尤氏来了,进门请过安告了坐着,便道:“有日子没来向老太太请安了,这会子借着这边的新闻,才来这里瞧瞧,爷叫问老太太近来吃饭睡觉可还好?”贾母又问了贾珍调养如何,尤氏回了好,凤姐便笑道:“大嫂子来迟了,这里没瞧见,在宝玉屋里呢。不如叫林妹妹带了大嫂子往那里再看了去?”尤氏接了鸳鸯拿过的茶,笑道:“今儿的新闻原只由拿眼见了上来,我既赶来采风,岂是白来呢。倒不劳你费心,打量我倒跟不了上你了。”凤姐便笑了谑道:“到底是将军夫人,宁国府当家人,珍大奶奶,原为了看个生人,倒躲在门后树后墙后的,偷着瞧,可也叫口水还湿了帕子没有呢?”说的皆笑了,尤氏嗤了道:“亏了是明媒正娶的,荣国府里当家奶奶,嘴里倒会嚼蛆。拿着各人肚肠混盘算起人来,你也不嫌臊。”笑骂了,因向诸人道:“才听丫头们说这边又来了宝玉了,这不过已是多年前的旧话,我猜想恐怕是甄家,所以走过来顺便也好请了安。腰门过来先顺路进了宝玉院里,屋里人回了都在这里呢,因才要出院门,顶头便见宝玉只进了门槛,我便只管问他,不是还有一个宝玉呢吗?这宝玉也不说话,扭头只向后瞧,原来后头竟真又有一个,正和丫头说话,见了我便称了嫂子问好,我才知道后头这个才是我们家的,前头叫先进门的原是客。宝玉才引见了,倒闹了我脸红耳热的。实说两个宝玉也真一模一样的鼻子眼儿,只可惜大爷不得见了今儿这样怪事。”贾母笑道:“这一老晌都讲这个话,罢了,哥儿怎样,原是哥儿两个的闲趣,凭他们一处怎样顽了去。咱们瞧了不过图个热闹。你这会子既过来了,晌午饭竟这里吃了再去。”凤姐便走近了道:“老祖宗又放饭起来,长日不来问安,巴巴儿来一遭,只为了宝玉的话,请安不过是捎带着的,竟是连孝敬老祖宗的干枣儿鞋底儿也不拿来一个半个,倒还请了白吃饭。”尤氏听了只笑得前仰后合,道:“真真有人单怕一顿饭只吃穷了他!老祖宗又稀罕什么果子鞋袜起来,这样小气的话亏也说出口来?皇上不急太监急,原是老祖宗疼我,怕我饿着叫我吃,又关哪个的筋疼呢?也不向门口瞧瞧日影,还不赶紧给老祖宗拿饭上来,我好伺候了老祖宗一处吃饭!”林黛玉笑道:“还是珍大嫂子诙谐,和琏二嫂子斗嘴打趣的,只去了宝玉的话,老祖宗也瞧了个热闹。”李纨笑道:“你们两个有本事,竟只给老祖宗这里做了相生解闷,我单管叫人底下伺候酒饭上来倒好。”风姐趁机便道:“今儿的相生只是宝玉罢了,我做时独自也够了,不犯只叫还凑个提鞋的上来,倒没趣儿。”尤氏笑道:“若只给谁还添了趣儿,我还懒得说呢。”贾母听只笑指了,因问了李纨贾兰的话,便使叫了贾兰也来,又命人向宝玉那头打听甄宝玉去了没去,说话凤姐李纨使传人,又指挥摆齐桌椅,预备娘儿们一处吃饭。
只说彼时宝玉请了甄宝玉进屋,倒惹的麝月等掩口而笑,见两人书房里坐了,只忍了笑献茶。甄宝玉见宝玉院子皆是一色青砖漫铺,院墙高端墙头也一溜到底的铁丝缠绕的拦天网。院门连着门房抱厦小小穿堂,左右各两间厢房,皆是门房抱厦所属。穿堂下阶几步远近一道油粉照壁,两侧依院墙各有抄手游廊,小小五间正房,院中莲池内太湖石,莲池边沿雪白大理石所筑,两边各有两棵梧桐树,皆粗大巍峨。抱厦与院墙犄角又有棵嶙峋老槐,院墙外垂柳依依,乌鹊喧闹。正房穿堂屋门左右月洞窗绿纱糊着,一边月洞窗前挂着鹦鹉,游廊这边皆摆着小小盆景。
甄宝玉负手依了书房窗口略看了院中景致,听宝玉问起一路景致及素习志趣,甄宝玉只道恶书疾礼,恨不能飞身世外,图的散漫快活,宝玉听只一起哈哈大笑。宝玉请了吃茶,甄宝玉过来向楠木雕镂靠椅上坐了,二人隔着楠木方几,甄宝玉复拿眼打量屋内局设,因见墙上几幅南宫水墨真迹,墙角一尊幽亮铜鼎,内插数卷画轴,山墙一面到顶一架全副洋漆书橱,格上摆了几摞书册,与书架呈曲尺摆着花梨木大条案。墙面一色细纸裱糊,挂着一幅信插,彩缎制成,却信袋个个只抠了面心儿,嵌着黑绸布,绸布上一色金线绣成各样花卉,袋里零星插着折叠纸笺和扇子套子等物。地上铺着毯子,隔墙连着里间一道镶嵌玻璃的花格子双扇门,此时门内印花吊帘拉开,甄宝玉握杯站了门前可见里面一张精致的拔步榻,榻帐两侧悬着一对珠玉金帐钩。因复转身往书案前瞧了,案上翠玉六峰笔架,几个毫锥圆峰粟尾之属架上搭着,奇大一方端砚,刻花藻绘的描金麝墨,一套和田玉镇尺,案中一摞竹油纸,一旁又有一本册子只合在纸稿上,却见册子有书写的集册名儿,仔细看原是大观园诗词录,便往案前靠椅上顺势坐下,拿起册子览看。才看了一眼,又想起向宝玉拱手的笑道:“忘了给世兄恭喜,世兄庆一日洞房花烛,争一世龙凤呈祥,真可喜可贺!”宝玉只是紧随他举动,早跟了站在身后,见情也拱手示谢,又见他拿起那本自誊录的诗词集册,因请了,自拉了椅子向案首坐了,一手向门外侍立的丫头示意添茶。
甄宝玉随意翻看了一回,见宝玉请茶,遂拿杯先笑道:“潇湘妃子可是指的世兄宝眷?”宝玉谑笑了问他道:“世兄如何得知?”甄宝玉道:“世兄又多此一问。我匆惑间通览世兄自撰此本诗词集册,倒如是遍瞻了府上省亲别墅了,当年贵妃出銮省亲一事,可谓兴极一时,凡王侯勋爵哪一家不知不晓?不想此刻我竟有缘据此文章窥见了当日的繁华盛事。”宝玉暗自罕异他竟有如此过人神思,只半盏茶工夫,便由集册里发出如此感叹,不由心下哂笑了。又见他吃茶叹了,搁下杯,起身又凭窗站了道:“世事无常,穷通不定,前途未卜。少时犹可,只为人时,方知家粮万石,日食三餐,占地百顷,夜用一席。如此至理,觉悟幸甚。”说罢油然转面,堪堪只和宝玉四目相对,二人契然对视半日既悲且喜,一时皆变得神情黯然。宝玉早知忍不住拉他手,看他道:“世兄发此喟叹,可见日里境况,另愚弟蓦感悲凉的,还望世兄多加保重,如蒙不弃,愚弟愿鼎力相助!”甄宝玉也握住手,低了头道:“世兄不必妄加忧虑,倒叫我多扰了。来此已久,想该去了,来时向姑母那头留话午间须返还。不如改日再聚,请恕小弟竟要别了世兄,就此告辞。”说时才要打了千儿,宝玉早两手挽他使免,不觉哽咽道:“世兄一番慨言,使弟感触极深,实是相见恨晚。只此刻别了世兄,又不知何时得见。”说时早滴下泪。甄宝玉亦不觉垂泪道:“世兄珍重!若有缘,今世定谋相见之期。”说时只悠然转身,撒手拱了便后退向门口,宝玉张了手看着,心里只是难分难舍,看他一脚只退了出槛,身子一歪,便跌坐了近旁椅上,听甄宝玉到道了:“告辞”便只听步履声声只去了。宝玉双手搭了膝头,垂首闷坐,心好似被只撕裂去了一角,唏嘘不支亲送了他,一任双泪滴落胸襟,遂不思起动。
门外麝月秋纹等早替宝玉送了甄宝玉出了院门,门外又命婆子小厮传话带了送出。至女墙处,又见贾琏听传接了亲送出荣府角门,见乘车的去了,方命人向贾母处报了。
宝玉这头又有贾母处丫头来叫,传话使往上头一处吃饭。书房里宝玉歪在里头榻沿,听传也不理会,双儿等见宝玉犹是伤心,只摆手另贾母处丫头回去回话,小丫头不想宝玉竟不尊了贾母话,只一路跑回来,门口向琥珀等说了,凤姐恰巧门边听见,出槛问起,听是宝玉不来,回身进屋向贾母笑道:“老祖宗不用等宝兄弟了,甄家哥儿一来,宝玉便高兴,再只一去,宝玉又立刻不自在了。这会子各人在屋里正伤心难过呢,连林妹妹都半日不在一处的,也不来这里吃饭,可不是白等着。”贾母点头道:“可是说的利害相关不是?兴头一会子,又落个肚子疼。我的宝玉正是这样,心肝儿都是水作的呢,不由他不难受的,哪个还有他那样个巧宗,竟是那一年,为着蓉哥儿先媳妇的兄弟秦大相公,还不是闹了几日别扭。这回还不得闹着往金陵寻了去?”说着叹息,看了满桌饭菜,因指挥了一并连黛玉的也一起命几个人送去,林黛玉早离桌站起,见鸳鸯等收拾了饭菜摆入饡盒,便向贾母等一一作辞,带了紫娟彩霞等拿着饡盒回院来。
才近院门,便见麝月等门外候望着,见来迎上回道:“知奶奶要下来,二爷各自枕上哭呢,这里又没人敢劝。”说话秋纹早向内回了了黛玉拿饭回来,宝玉里头闻听,忙只起来,唤人拿水盥洗,又另丫头传话,请黛玉先进屋,他随后便跟来吃了饭。
一时宝黛炕桌边对坐,黛玉早见宝玉两眼尚泛红,也不说话,只命人拿了大杯来,亲斟酒使吃,宝玉略迟疑,便一笑,只闭了眼端杯一饮而尽。黛玉伺候布菜给他,宝玉叹了道:“这碗果子狸才是你爱吃的,你也先吃一口,我好吃。”黛玉便搛起果子狸吃了,宝玉见面前有鹿肉,因向黛玉碗里搛了,黛玉却拿起日常自用的金爵,笑道:“该你了,你也斟一回酒,我陪你吃。”宝玉便执起酒壶倒满了,笑道:“今儿酒馔好,我酒想也要足。”黛玉笑道:“你今儿不醉,算不得你对你的那位好友是真心。”宝玉仰面笑了道:“我通共一颗心,只给了你,哪里又有许多真心再给了旁人呢?若说没有上心,也是诓人的话,究竟是何滋味,说也只说不准,这会子有酒,只好请刘伶与我神会了。”黛玉笑道:“这也好,我叫人拿了那一幅画上刘伶来,摆了桌上陪你,我记得醉侯有一首名叫咒辞的,你既要学他,我且下去吃去。”说着便作出下桌动作,宝玉忙先离座便上来拉他,道:“这酒竟不吃了去,我也饿了,还吃了饭要紧。”于是二人相安吃饭,紫娟等一旁伺候,一时饭毕,屋里人伺候漱口净手,端了茶盘前来伏侍二人吃茶。黛玉炕上歪着靠了引枕,宝玉对面也倒靠了枕上,因闭了眼假寐。又见贾母打听了二人饭后吃茶,只使丫头拿来两三样果子来,紫娟等摆了炕桌上,黛玉使方干净丝帕衬着,拿了丫头剥好的枇杷吃,因笑道:“今儿可开了眼了,莫若神京有此宝玉,我们南边便无有彼宝玉不成?原使人只见了你二人中一个,也便瞧着如宝似玉的,如今又有了鱼目并珠,可见原本实非宝,不过皆假劣顽石而已,可是说的,物以稀为贵了。”谑趣笑说了只啐了。宝玉徒听转身只侧对着,笑道:“宝玉不过一个名号,原是父母堂上所拟得来,本无稀世坚贵之德,然我宝玉幸有潇湘妃子林黛玉为偶,虽质顽石,却常因并了仙姝结伴而荫萌终生,岂非人世一景?敢问孰可共论我之佳话?据此推算来,我之宝玉实非浪得虚名耳。”林黛玉无言可对,半日笑啐了道:“你既有妻室,难不成甄宝玉便只做了和尚去?想我们南边自来地灵人杰,何少了他一位人世奇葩呢。”宝玉伸手向桌上盘子里掐了颗葡萄含了,笑道:“我宝玉偏得婵娟,便只可自诩为宝的,也顾不得他去。况他有无奇葩美眷,又与我何干?”因思起“天地公道假我?”的话来,叹了道:“想为人一世,竟不分何谓宝玉,何谓石头。只把轻重珍劣也颠倒了。有人为财糊涂奔死,有则拼了性命不顾只争权夺势。更叹那一等的人物柳湘莲,竟将为了他慷慨殉志的尤二姐活活累死,生之宝玉弃之不顾,夫复何求了。”黛玉点头,道:“听丫头私底里只噱说,道是原二姐姐房里的大丫头司琪,遭撵出府回了家竟自失了踪影,还有体己人露出风来,司琪得了那个表哥的信儿,只是偷寻了去了,这又是佳话不是?还有廊下的芸儿,若有你的行动风格,可也比得过你去!小红芸儿两个也不一般的也识得宝玉了?”宝玉不由肯首了道:“善哉,知我者,顰卿也。”正说话,便见鸳鸯门口站了传话道:“老太太晌午打了盹才醒了,叫宝二奶奶上去斗牌呢,原叫珍大奶奶在珠大奶奶屋里歇了晌,这会儿也使人去叫去。还有琏二奶奶已去了。”宝黛忙请鸳鸯进来,使坐了,宝玉笑道:“劳烦姐姐走来,先歇歇儿,等我和颦儿换了衣裳我们再好往上头去。”鸳鸯坐等,紫娟拿茶给鸳鸯,秋纹双儿等伺候宝林二人添换了袍服,林黛玉对妆略戴了珠钗,便一起往贾母这里来。进来果然尤氏凤姐在,宝玉进槛先向贾母请安,贾母伸手使近前,宝玉上来捱了贾母坐了,贾母一手揽了他婆娑,一面使皆往牌桌前坐了,宝玉扶贾母过来上首落座,尤氏凤姐林黛玉陪着贾母始摸牌。鸳鸯等伺候茶点。那贾母两手拿牌出牌,却拿眼隔会子便看一回宝玉,见得宝玉已果然去了忧闷之色,方是放了心,此一场牌直摸到厨下请晚饭时方住,不提。
闲话少叙,等到十五日,凤姐先日已请问了贾母,午时设宴在藕香榭,贾母又惦念惜春在寺里日境,便道是才离家第一个团圆节下,是以早几日命凤姐带人亲往牟尼院叫了惜春回来圆节,惜春实不愿离院返家,凤姐便以贾母年高,倘此次不家里过了团圆节,恐至后悔不及,惜春便约法了道:“索性依了你们,横竖我尘缘已了,也只仅此一回,再来扰我清静,休怪我恼!”凤姐遂信誓旦旦道了下不为例,惜春方跟着回来。
早饭刚过,诸眷便渐渐聚了贾母堂前,闲话几句,只怂了贾母簇拥着使进了园子瞧桂菊秋色。藕香榭里早布置一新,只显得屏开孔雀,褥设芙蓉。众人扶贾母主位落座,王夫人亲捧茶,邢夫人接了递上的瓜果糕点伺候贾母桌前摆了。众人于贾母左右只雁翅依序列坐,左手侧惜春、邢夫人、宝玉、尤氏、凤姐、贾蓉之妻胡氏。右手边王夫人、贾兰、李婶、李纨三姊妹,林黛玉。贾母使品果分瓜,众人始尝坐前高几上各个摆放的几样果点。就见凤姐伺候剥了橘皮递了贾母吃橘瓣儿,又两手只向耳边拍了,平儿早接信捧进个洋漆描金竹匾来,匾里满满堆着才掐来的各色菊花,先往贾母前献了,贾母随手拿了一枝,向鼻前嗅了笑道:“有日子没进过园子也亲香亲香花儿了。”鸳鸯身后早接了因伺候为贾母簪菊。接是邢夫人王夫人,后诸眷丫头伺候着各个头上斜插了菊花。平儿为凤姐才簪了,凤姐却拿了花悄声跟在鸳鸯身后,只偷向鸳鸯头上插来,鸳鸯只等为贾母簪好,方回身向匾中捏了菊花,只寻向凤姐头上便插,凤姐早甩手躲他,贾母笑道:“正该享了秋气,又有今日费心张罗,竟叫鸳鸯也伺候伺候你一回。”凤姐只得端坐了,鸳鸯忍笑便将匾里菊花只向凤姐头上遍簪起来,凤姐早立起推了鸳鸯,笑道:“只怪老祖宗一句话,鸳鸯姐姐又弄鬼了,亏了平儿这蹄子也装憨不说,我忽觉头上也沉了似的。”说笑因走至廊下栏杆旁,自往水里略只照了影儿,进来笑道:“嗳哟哟,倒闹得我竟跟上年那位刘姥姥一般的。这样妖精似的也好看了?”平儿早近前伺候除去多余菊花,递了门口小丫头使拿去。
尤氏只使帕掩口而笑,道:“是妖精便不用花来打扮,也十分像了。”贾母听只一乐,却尤氏话落头上才簪的菊花因只插的松了,说话只顾头一摆动,那菊花便自鬓髻忽只掉落。凤姐早走过来拿脚踢去了花,笑道:“平儿,快拿新鲜花来。且瞧瞧,今日有人饶只白蹭吃喝来了,又戴了我家的菊花,还不乖乖伺候着老太太太太,只管呲牙白道的,如何?没等主子说话,只那花原自有灵气,也是不依的,刚刚的自落打嘴了不是?”银蝶早取了菊花上来欲伺候为尤氏再簪了,凤姐伸手要过花,止他笑道:“姑娘好歇着罢。今儿我们家的花须是我来伺候了簪上,方最听话最稳妥。来!来!来!显见是嫂子了,还得作妹妹的亲伏侍一回。”说着一手向平儿示意叫端来花匾,尤氏早闪身使手推凤姐,笑道:“老太太在呢,还轮不到你尽着孝敬我好的。只忙你的事儿罢。”正说笑,就见宝玉不知何时出去只又进来,拿着一色白瓷美女耸肩瓶,瓶口插着几枝半开的各色菊花,又有一枝桂花相衬,幽香扑面而来,走近往贾母前条台上摆下。
贾母凑近闻一回,笑道:“今日有桂花,可行令取乐了。”贾母使宝玉原处站着,看了低声笑道:“桂花堪折,不止在家中。”宝玉笑回了:“寒阙虽远,求月桂何难。”贾母点头使回座。
凤姐扭头因看见,便走上来笑道:“宝玉孝心见了,便祖孙两个偏说体己话。宝玉又和我们老祖宗说了什么好笑话,我们竟连听也不配听着了。”王夫人拿着玉钏伺候掰开的石榴,使手取了籽磕了,笑道:“宝玉竟自哄老太太呢。我只不信。若要我信时,几时得了才算得。”宝玉不及归座,那里站着笑道:“老祖宗才和我讲起了对对子呢,我险些还叫老祖宗考问住了去。不得已便说了大话的,太太又一派的认真起来。”惜春笑道:“我因离的近,倒听了大概。宝哥哥既然说作对联,还须加了横批使得。”宝玉便看向惜春笑了道:“妹妹心里原有的,又来考问我了。左不过蟾宫折桂,壮志凌云就罢了。”说完又扭脸看了黛玉,见黛玉只抿嘴而笑。
凤姐便插话道:“老祖宗,这里风大,竟叫他们传宴罢。”见贾母点头,凤姐看了平儿一摆手,平儿便向外传出吩咐了。凤姐这里即安席要杯著指挥添挪桌椅诸事。上桌,贾母,李婶,宝玉黛玉,惜春。东边一桌,邢夫人王夫人,贾兰,李玟李绮。西下首略近门口一桌,尤氏,李纨,凤姐并贾蓉之妻胡氏一桌,几个人也不敢坐,只在贾母邢夫人两桌伺候。
一时酒菜布满,贾母笑道:“才宝玉说出了蟾宫折桂的典,听着也是好话。不如竟击鼓传了桂花,各人也说了吉庆应典的话罢了,先这样散吃几杯,底下再限了别的令罢了。”凤姐先笑道:“老祖宗今儿算是雅俗共赏的,底下有好话,只对节对景的现成句子,只管点到的说了,只恐无人受罚喽。”尤氏便向人道:“瞧他倒兴了,还以为各人是了探花榜眼呢。”
贾母便叫鸳鸯,凤姐早使拿来那个花腔令鼓上来。鸳鸯接了凤姐递的一杯酒只一气吃尽,笑道:“今儿我作官儿,单管击鼓。这会子还没想出来节气话的,只酒热不等了人的,说话我竟开始了,鼓声住了时,原是腕子酸了,总不为了先了谁后了谁去。”众人搛了吃菜,几个只点了头道:“这何必多说,竟开始罢。”
鸳鸯于是脸只朝外的依门坐了,令鼓只抵着两膝头摆放,众人正自寻看桂花谁先拿着,又猛听鼓声崩豆般响起,不由得张望,忽听贾母叫停道:“容我老着脸,竟不尊了令官儿了,我先打头说一句,也好底下的人只依了葫芦画瓢去。”贾母说着端杯,道了:“蟾宫折桂,得圆大志。便是这样,若觉是好话,就吃一杯。”众人遂点头干了。鸳鸯扭头见凤姐示意,复敲打鼓声,只几下便住了,众人寻看原是李婶身后站着的素云手里接住了桂花,李婶便道了:“富贵吉祥,喜庆团圆。这样现成话可也使得?”贾母吃了酒,笑道:“正如这样说便很好。”众人遂也吃了。鼓声早又混响起,琥珀只叫站立邢夫人身后,鼓落恰琥珀不及传出,邢夫人便道了:“人贵有志,功德圆满。”一时花落了紫娟手中恰鼓声住了,林黛玉原只腹稿了,然酒令如此简易,反倒比素日的还难了似的,忽见人皆看着,腹稿也只忽略了,忙忙只道:“兰桂竞芳,仙寿恒昌。”因点了桂花,算是过了。下值宝玉,早也忖好了,先站起举杯敬了饮尽便道:“桂花秋皎洁,自尔为佳节。”乃张子寿“感遇”里的句子。
贾母吃了酒,笑道:“果然宝玉话里听出诗来了,好是好,就是太文绉绉些。”下又该惜春,惜春只以茶代酒,也站起的请了道:“行当扶桂棹,未几拂荆扉。”,只出自王摩诘行诗。众人听只皆饮了。原来鸳鸯凭了记住各席间诸人大概座位,又有玉钏等使廊口小丫头为打了手势,忖度花止于哪个人的,此番只击鼓久儿不落,席上各人身后备的丫头只忙忙传递了桂花,足饶了两个过子,引得人皆往他手里瞧时,才渐渐慢了忽又住了,再看便见是柳五儿和银蝶二人只互推让手里桂花。贾母看见便笑道:“也听凤丫头说一句罢。”五儿只得拿了花。凤姐未语先笑,道:“我早想好了,不过现成的,横竖今儿老祖宗算是抬举我了,让我也凑了酒趣,行这样便宜的令来。”因干咳了,只敛色静气道:“贵人多忘事……”却住了,只掩了口笑。尤氏只催他道:“照了都说的规矩,还得一句收了,不然算不得。”凤姐摆手止他道:“你只混闹,我原有的。”说着拿了酒杯走到中间,接道:“贵人多忘事,原是老祖宗。”众人听只面面相觑,尤氏便笑的只喷了口里的饭。李纨鸳鸯也推开酒杯,皆作兴的大笑起来。贾母笑道:“你这也是了好话?酒吃得上脸了似的,只管还拿我也对起景来了。先问问你说的这两句算不算的数。”尤氏便正色的道:“这可逮着了受罚的了。他讲这样违令有不对景的,若也算的,今儿竟是白行令取乐了。”说了早掌不住掩口而笑。贾母笑道:“如此先罚他现吃三碗酒,再斟酒三旬。”鸳鸯尤氏便早人近前,倒的倒灌的灌,只罚了凤姐酒。贾母只使众人尽意取食,斟酌慢饮。说话酒过三巡,又听窗外风声大了,贾母便提议道:“不如回屋子去,倒比这里还宽敞的。我们只在里头还罢了,那些伺候的人皆只守着外头,且这里只半接了水,外头又没个遮挡的,听风又吹开了,大节下竟白委屈着。凤丫头,桌上这些菜也罢了,咱们离了只叫外头的人拿了吃去,另使厨下再捣鼓些酒馔,送我屋里,再各人坐前摆了小几,再把酒想吃足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