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生知道自己脑子不如他,能力不如他,与他对抗死路一条。全心全意顺从他,博得他好感,以后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因此,湖生认真听着,对他每一句吩咐都狠狠点头。最后问,“那么,我要做什么呢?”
这是完全没有听懂!
李连生发出阵阵爆笑。
许安平生平第一次对他人智商感到窒息。
“要不李前辈,你去做卧底。”
借口就是他们发现了梦魇湖生的计谋,但是李连生很喜欢这个计划,因为她想要出去见秦怀仁,想要问问他潘玉凤死了自己有没有机会。
“比起坦然放下,人们更相信一段未了的恋情会纠缠一个人一辈子。”
许安平说完,自己低头沉默了。因为这真的会发生。他又开始思念童心尘。
“不行!”
拉风箱的声音。水南天费力推开竹门进来了。
水南天的声音被绿丝线修复过。但是,声带每个人都不一样。许安平只记得水南天的声音,不记得他的声带啊!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要怎么复制啊!增厚,切割。不对。修养。再来。伤身。不能太多次尝试。就,暂且这样了。
水南天伤得比看起来要重。如今只能化形成小孩子。许安平半蹲下去,抚他后背,叫他少说话。
水南天扯起风箱似的嗓子:“不行!李前辈没有那个脑子。你这样会害死她的。要去让我去。”
“你小看我!”李连生不服。“全世界都认识你这个阵眼。你做什么卧底?”
许安平耐着性子好生哄着。“天仔,乖,回去睡觉。”
“不走!”
“听话。”
“师父我想帮你。”
现在算是修复失败的时期。不能太多说话。他一张嘴没个停,给许安平急得:“就你这身子不连累我就不错了!去睡觉!”
师父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凶他。确实,自己这小胳膊,甚至还没有余力维持化形。谈何相助。
水南天,眼一红,一跺脚,跑了。
许安平头都大了。
“你不是问我需要什么吗?我现在想到了。想请你帮我拿一点东西进来。你要是有点良心呢,就安排个人,每天给我送300人份食物和水过来。钱呢,九斤叔知道我放哪儿。”
初见时候的湖边,两人于梦中再次相见。
湖生在不远处盘膝而坐,奋力维持着梦境中的一切。
许安平说有事情要跟童心尘商量,在梦里。
湖生的技能必须要靠近对方,身处异地的他们同时梦到对方。
许安平一句可以,就真的做到了!
湖生都惊了。刚踏入梦境就踏过水面问童心尘,“你们又没有约定在先,怎么可以同时梦到对方的?”
两人之间隔着湖生,相视一笑。
只因他们,一直在梦着对方。
没有太多的寒暄,许安平就提出了300人份食物的要求。
童心尘低头沉吟片刻。“除了每日的食物和水,你还要什么不要?我亲自给你送过来。”
“不用。”
他并不知道,此番相见花费了许安平多少心思。一层层打上顶楼,收服梦魇,哪一个不是死里逃生?
许安平现在身上的伤痕比那干涸的土地好不了多少。怎么可以让他看到,让他担心?
“还有什么没有?”
“有没有羊奶?”
那两个,猫儿一样小的。是水断生的。她没奶许愿出去找吃的。没回来。他们生在秋冬,怕是活不到冰雪消融的日子。
所以许安平要羊奶粉。
许安平在,怎么可以让孩子们再受这苦?
“画就别扔进来了。”
童心尘肯定擅自进他房间里。在塔内看到满地画像,许安平羞得无地自容。
那都是他以前画下的童心尘的画像!
“哎呦哟,臭小子,你说你说,怎么全都是我的画像?你是不是……”
“不是。”
果不其然,童心尘逮着这画像借题发挥。许安平早想好了应对的话。
“你躺了二十年一动不动,拿来练手最好了。那些都是废纸,你不要就烧了。要留着的我早带到了自己的宅子里,放青丝楠木柜子供着。要不是没赎回九斤叔,我早把人也带回宅子里去了。”
童心尘可不吃他这一套。盯着他撒谎的脸左看右看。
“那既然是废纸,我扔进来给孩子们看看也没关系呀。”
湖水映着月色,也映着许安平的不知所措。
所幸,童心尘嘴上不饶人,那画像倒是再没有扔进来。
次日,几十个箱子如约而至。
许安平一一接过。感觉分量不对。打开一看,气得跳脚。
“我在这儿受罚呢!你拿这波斯地毯、红木摇椅干什么?”
锁妖塔结界那边的童心尘可听不见这些。还在一个个箱子小心地往里推,丝毫不听许安平近乎发狂的咆哮。
许安平气急,抱起地上那一卷波斯地毯就要丢出去。
惊觉手感和分量不对,顿了顿。
只见李连生一人高的下巴蹭着地毯一点点擦着身子滑落到地。又奋力向前冲了上来,吐着信子迎面怼了怼他的脸,高兴得就差打滚了。
“你怎么回来了?”
“他们让我来做卧底。”
许安平无话可说。
这分明是她戏不好被发现了。他们又打不过李连生,干脆借口双面间谍让她回来了。
想来天仔说的也不无道理。
事到如今,也只好靠自己了。
好在,他还有湖生这个保险。塔上,好奇的脑袋一个个看下来。
许安平肩上挂着大蛇,脚边几十个箱子。一个响指过去,全都消失不见。
场景转换,恢复竹林木屋的绚烂。
李连生着实是好奇的。波斯地毯确实是巴适的。在李连生锲而不舍的“咦”“哇”“哇呜”之下,那几十个箱子,许安平全都收下了。
“可算走了。”
许安平还在骂骂咧咧。手脚倒是不停歇,一点点地给下料、修边。
地毯是苦寒地区的长毛绵羊的毛做的,质感不输波斯地毯。许安平铺的时候李连生在旁边磨来磨去的就很能证明这一点。
李连生巨大的头颅拾级而上,顶开许安平新装的楠木门,上半个身子铺在白羊毛地毯的台阶上,剩下的尾巴在一楼满地的白羊毛地毯上转着圈儿地盘自己的身子,让那毛茸茸的触感肆意地侵犯他的每一寸鳞片,拨弄他的每一缕神经。
此时的顶楼,许安平正拿着童心尘带来的东西布置房间。床铺被褥、换洗衣物、灯油火蜡、笔墨纸砚,连堆在角落里蒙尘的锻银工具都全套拿过来了,还很贴心地在箱子底下压了一层金砖一层银砖,要他做鸿雁苇上簪。
这是把他房间都快搬过来了。
许安平正拿着锤子钉木床呢,头顶上方传来深沉的一句,“你家里人,不怕你?”
许安平放下了手上的锤子,盘膝坐在新铺的波斯地毯上,伸手唤李连生将脑袋搁他腿上。伸手扯了一角杭州丝绸,叠了叠,顺手给它擦掉头顶撞碎的木屑。
“我是九斤叔养大的。旁边那个,啧啧啧,昨儿个还笑话我的翅膀黑不溜秋……”
许安平说起自己家那是如数家珍。他脸上气色如虹,眼里闪着光。李连生抬起脸盆大的眼珠子看他的喜悦,留给自己的却只有苦涩。
“从前,我也有这样宝贵的家人。”
李连生也曾是人类养大的孩子。有一个会做糍粑的外婆,一个会做好吃饭菜的母亲,一个上山砍柴的父亲。
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是某人的宝贝女儿。即使是捡来的。
直到18岁那年,她长出了鳞片,蜕化了手脚。
那年母亲吓得夺门而出。他在门外都听得见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越跑越远。她喊着:“妖怪啊!有妖怪!”
明明,少女那张脸依旧是她昨日掖进被窝里的模样。
那之后,她便去了深山里面一个人待着,偶尔抓几只兔子扔家门口。父亲上山砍柴偶尔会给他带外婆做的糍粑和阿妈的烧鸡,却从来不敢与她碰面。
许安平猜到了什么。擦拭的手忍不住停了下来。
李连生翻过身来,将自己的眼藏在许安平怀里。声音变得闷闷的,像是在啜泣。
“他们不敢见我。我也不想他们看见我这个样子。”
那天李连生说了很多的话。仿佛这辈子的话都要在这一天说完。
离家后她认识了元松明、秦淮仁两兄弟。学着人类的样子,结拜做起了兄弟。
他们结伴而行,化作人形混在人群中,周游列国,留恋坊间市集。
养母下山卖茉莉花手串帮补家用。被恶霸的马车当街撞死。养父上门讨回公道被打,瘫痪在床。照顾养父三日后将二人尸体合葬。
李连生上门要一命换一命。
岂料恶霸找上了隐机派。隐机派伤李连生。
之后就是李连生的大哥二哥纠集人手帮他报仇。事情也因为秦怀仁私会潘玉凤一事,惹得虚静派和庸凡派加入战局。
不知是妖邪难管还是他们根本三兄弟根本没管。妖邪出山不做人事,尽闹事。逮着人就欺负。无数青年被无辜杀害、美貌男女被玩弄。
这令战况愈加混乱,最终将八大门派都牵扯了进来。
好在最后平息了混乱。犯了错的不是丢进了长生岛就是锁进了锁妖塔。
寥寥百字的过往,藏着李连生悲惨的一生。
当年的诛邪大战许安平作为小福的身份参与其中的。
此番从李连生的角度再去看这件事,他忽然可以理解李连生。
隐机派崇尚以杀止杀。招弟子就是找的被妖害、被妖伤的人,戾气满身,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刽子手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李连生不是坏人。但她过于偏执,执着于报仇。
针尖对麦芒。这绳结,就越缠越难解。
许安平语塞,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她选择了复仇,也自愿承受在这是一条失去自由。这是她的选择。许安平只能尊重。
“你可以把头搭我肩头。”
李连生鼻子里闷哼出一声“嗯”,调转脑袋,摩擦着自己的身子顺着他脖子滑下去。许安平感觉脖子上压了一座大山。
她也曾是人,后来被人剥夺了做人的权利,她便只能做妖。
这个世界对妖如此恶意。她便剩不下多少善良。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护自己。
许安平是幸运的。童心尘、童九斤、小喇叭等人无一例外对他表现出了最大善意。他们给的爱筑成坚固的城墙,包围着他的小世界。外面的大世界再多风雨也突破不了。
“许安平,你想做什么。”
隐藏许安平的面貌,依旧和水南天师徒相称。但是就连梦魇,突围这些大事都不让水南天参与。
李连生知道他要做大事。
“你不需要帮手吗?我可以帮你。”
许安平道一声谢,再无二话。
此时的他,还不能完全信任李连生。毕竟,她也有出锁妖塔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