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是怎么猜出来的,猜到多少,这都不重要。
当务之急是要拿回地契。越快越好。
只因他实在不愿意与那人为敌。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寻人的脚步快了许多。
“人去哪儿了?”
他的脚步几乎走遍了童家。他伤重未愈又如此奔走,哪里受得住呢?腹中一痛,不得不倚着墙根滑落在地,大口喘气,稍作歇息。
“许大哥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来人是童家的女仆,叫翠儿。她放下手中物事,上前来小心将人扶起。
许安平瞥见那托盘之上的酒壶,心下狐疑。酒?童家无人嗜酒。还喝这么多?
“翠儿,这是谁喝的?”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二少爷的咯!”传言加上酗酒,极其厌恶却不得不伺候此人的翠儿心生不满。“没喝够要我再拿!喝喝喝!喝死他!”
“他人呢?!”
“疼。”
许安平一下子没注意力道,把人胳膊掐红了。翠儿没见过他这副凶狠的模样,吓得哭出声来。
许安平忙举起双手,道歉。“是我太急了不好意思。我对不住你翠儿,我只是有点太过担心了。他在哪儿?你快点告诉我。你告诉我,这个月月银三倍。”
顾不得揉胳膊,惊诧的翠儿张嘴速答,“鲤鱼池!边儿上。倚着栏杆。”
生怕说晚了银子飞了。“也不怕摔下去淹死。”
河西织锦大户童家,转世的他儿女成群。自己再不愿也只能以陌生人身份,讨一杯水酒喝权当告别。
本以为此生无缘,岂料次日他妻子携子女来破庙,依照遗书将家产尽数交付与他。
“他说对不住你。喝了点酒。起身,就跳下去了。”
如今他被老爷子气到。难道……
心下担忧的许安平飞奔就要去救人。不忘停步半晌吩咐翠儿,“银子明天去账房取。”
翠儿在他身后欢呼雀跃。
夜色如水,映照出一脸沮丧的童心尘。
他凭栏远眺,残荷败叶无声矗立。
他眉目暗淡,眼如死灰。和13岁时候挨打的模样完全一致。
眼泪溅起一圈涟漪。他抬头看天,不让它继续落下。
从小到大,死老爹什么都要他们两兄弟比较。大到读书,小到吃饭拿筷子的姿势。
他们家三代都是做金银首饰的买卖。代代相传的就是一门好手艺。
马洪福卦象出现之前,老爹对他们都是一样的关心和教导。
童心尘天赋好,每次挨打的都是哥哥童中正。于是乎童心尘耍了点心机,时而做得好时而做的不好。哥哥也发现了。最后他们两兄弟心有灵犀一般,谁也不学好。
老爹气急,砸烂了两坨狗屎一样的簪子,操起旁边的凳子狠揍他们。
他想护着哥哥,奈何哥哥那时候已经200斤,压在他身上叫他动弹不得。
童心尘被哥哥护在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凳子腿在哥哥背上砸断,200斤的肉全在颤抖,木屑飞出去。
当时童心尘心里只想那木屑飞远一点,飞进那双发红的眼睛里,戳瞎他爹。
木屑做不到,那就把凳子抢过来,往他爹眼睛里砸,往他心窝子砸。
童心尘没有那么做。他只是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的藻井出了神。
他想念躺在稻草堆上看到那一轮圆月。
他想念他的蛐蛐儿。
想念他痒痒的狗尾巴草。
想念他扒开叶子看到鸟蛋时候那一声惊喜的“哇。”
他真的叫出了声。
所有人都惊得呆立原地。
他爹抡着凳子腿的手抖了一下。
他娘那时候还没死。哭着扑过来要将他伸到半空中的手摁回去。
一直推他,攘他,叫他别疯、醒醒、没有鸟蛋、没有割破嘴的叶子。
哥哥跪着爬过去,抱着老爹的腿哭着说他学,做簪子、看账本他什么都学。
之后,天命马洪福的预言出现。童心尘被彻底抛弃。许九斤帮童中正做簪子蒙混过关的事情也败露了。
“毫无长进”“这几斤肉卖了都比你做的簪子值钱”“我童唯利怎么挑了你这么个废物来养”……
父亲在上面骂,家里一堆仆人陪他哥哥跪着骂。
童心尘彼时刚从百乐门回来要拿钱继续挥霍,手上还抓着没还的酒壶。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神游天外,屋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连他爹骂人的声音都瞬间安静了。
只能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地上跪着一坨肉,一张嘴叭叭叭。
他大笑出声,拍着腿,跺着脚,披头散发十足一个疯子模样。
那时候开始,他的心,就离开了这个家。
又或者是更早一些,伸手摸藻井的时候。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
童心尘哭笑望天。笑话自己多少岁的人了依旧看不透、勘不破这俗世轮回。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人指着家姿夸。“一双巧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个孩子。”
童家姿比他勇敢多了。他不逃避。他光明正大地做自己。明目张胆地穿袄裙戴珠钗,大大方方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走动。
有父母疼爱,有许安平的理解。
不像自己,除了装疯卖傻,除了躲在百乐门饮酒,什么都做不到。
“滚!”
身后脚步声停下来。听到脚步声之前,浓烈的艾草和异香混合的香气已经告诉童心尘,他过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逃过迷踪阵找到自己的。
对童家姿的羡慕和自我厌恶此刻快要将他压垮。童心尘现在不想跟他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伤人。
“让我一个人静静。”
廊桥咯吱响,他只退了三步。仍是远远看着他。
他倚在栏杆上的样子,像极了20年前在独心苑的时候。
将潘玉凤、元幻清俩孕妇托付给他。自己回了一趟童家。回来的当晚就开始哭。
抱着酒坛子边喝边哭。那双哭过的眼睛像极了小白兔。晚餐吃不到喜欢的胡萝卜,宁愿窝在角落里饿死自己,也不去碰碗里新鲜的青豆。
许安平知道他和星沉算不得同一个人。但是,对他,无论几世,自己也无法彻底袖手旁观。
至于地契,随便找个时机偷出来便可以。
他轻声吩咐路过的仆人,生怕扰了他。
童心尘苦闷着,听不清,只觉耳边吱吱喳喳,趴在栏杆上捂住耳朵。
许安平大步上前,看见他身子顺着栏杆滑落,才收回了要扶的手,在一旁坐下。
不多时,大手递过来一个白瓷酒壶。是童心尘爱喝的松醪酒。
此刻他也无心去想为什么许安平能知晓他的喜好。这点小事情,他要查出来也不难。
灌了一大口,心中郁闷也随酒液咽下去大半。
突然,童心尘脸上笑容顿失。懊恼地哎呀叫出声。一下一下掌自己的嘴。看得许安平是一脸疑惑。
童心尘脑海里复盘了一下方才的争吵。后悔不已。
平日里耀武扬威,到了要用的时候哑炮。连一句“死老头子”“老东西”“老逼登”都骂不出来。
为什么就不能硬气一点?
就说歇气!就祝他早点儿归西!就当他面儿告诉他我恨你!
又如何?
他父可不父,我子怎么就不能不子?
他为自己的发挥失常懊恼不已了好久。
“好点儿了没?”许安平问。
童心尘抬头,擦擦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确实好多了。
“你不喝?”
许安平接过,瞄一眼对壶饮的对方。轻轻抿上一口。入口微甜,酒味不重,便大意起来。不消半刻已是满脸通红,口齿笨重。反观童心尘,面不改色。好似喝的不是酒,是水。
“泥肿么,介么能喝?”
他晃晃酒瓶子,语气略带伤感。“我爹以前训练我喝酒。喝到起不来差点死了。师父教我运转血脉,将酒水自指尖滴出。又躺床上缓了三天,我才活过来。”
许安平心疼不已,低下头去。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拦住小福?怎么没有早一点与他相认?
眼一红,泪滴当场,酒醒三分,慌忙背过身去偷偷抹泪,生怕他问话。
肩膀被轻敲一把,童心尘递过来一叠纸。
“谢谢。”还是被发现了。许安平晃晃脑子,尽量把理由编得靠谱一些。“没喝过酒。不太习惯。见笑了。”
“那是……”酒钱。童心尘犹豫一会儿。心道现在的有钱人已经奢侈到这个地步了吗?
看他快要拿来擤鼻涕了。终于醒觉过来他误会那是手帕手纸一物!慌忙摁住他手塞进去一帕子。“这才是手帕。”
美人带泪,如雪山初融。童心尘无声地哇呜一嘴,仰头继续喝酒,默念非礼勿视。
许安平接过,看看左手苏绣翠鸟方帕,右手方方正正一叠黄皮纸。
“什么东西?”
摊开来一看,正是沧州金矿的地契。翻过背面,月色下映着明晃晃两个血色大字-“救命”。
当下头皮一麻,还好看童心尘这样子应该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不过许安平要的是确定。
“你看过里面是什么了吗?”
童心尘摇摇头。
他十三岁离开家门那一刻就决定了,就是饿死在外面也不花童家的一文钱。老爷子给的东西,他本来就是去还的。
“银票或者地契吧。没看。刚才一生气,忘记还给老爷子了。给你这个管家也一样。”
许安平安心收下,心道老爷子真是所托非人。
此刻,大难化于无形,自觉侥幸的许安平后背倚着栏杆。身姿自由而舒展。是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是让人反复爱上的开始。
“你别听老爷子的给我找小妾。”童心尘定定地看着他迷离的双眼。肯定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许安平闻言一怔。
他身为小福的时候曾立下金环之约企图绑住他。谁能想到这一世的他等不到身体主人的死亡,先换了身体呢?
更不曾想,这金环之约困不住他,却是困住了自己。
无论日后他这个许安平再好,他们之间都会横亘着一个金环之约的小福。
可惜了这身体这么好用。可惜了这一次在他有心上人之前重逢。可惜了金环之约永无兑换之日。
许安平眸色一沉,扯起了嘴角,斜眼看他,眼里不见一点笑意。
“知道。好好配合我,别搞事情我什么都可以……你,你你……”
他的善解人意叫童心尘半口酒堵在嘴里无心下咽。
脸颊贴上一阵温热,许安平一双黑瞳亮起了水光。破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
“你干嘛?”
看他眼角来回闪躲,别过脸去看池中锦鲤摇曳。童心尘终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僵住的小脸蛋。拉起人手放自己脸上蹭了蹭。
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想这么做了。
这孩子,无论是容颜、声音、正直的脾性都是他理想中的可人儿。
“传言童家二少爷好南风。怎么?你没有听说过吗?”
童心尘怕他也像旁人那边骂他笑话他,不如自己笑话自己。
许安平闻言将他手一把甩开。脸上的喜悦转瞬即逝。
曾经,星子的转世投胎童辛尘与他别院相伴十八年,也曾如此恩爱缠绵。可惜一朝中了进士,回来只说,不要再见面了,没有一个书生会回头娶狐狸的。
这一世,转世成了童心尘。从花轿开始就动手动脚的!他的星子怎么投胎转世长成了这样轻浮的人?
许安平正色道:“别耽误正事儿。哪有新郎官儿新婚之夜跑凉亭喝酒的?赶紧回屋。”
他抬脚就走,凉风一吹酒意上头,一个踉跄。
童心尘火速跟上,伸手环住了他,摸索着,与他十指相扣。
“明早敬茶。我今晚不走。”
明天走。撒过一次的谎已经变得异常熟练了。
许安平甩了两下甩不开便算了。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恢复如常。在听到童心尘下一句后又亮起了眼中的星光。
“你最好说到做到。”
“你这人,怎么跟小福那个小心眼儿一样?疑心这么重。”
许安平指尖像被烫到,火速收起。生怕再被他看出自己与小福的相似之处来。
童心尘以为他性子谨小慎微被自己的口无遮拦吓住了。主动向他伸出了手,与他尾指相握。
“我童心尘这辈子,诺不轻言,有诺必践。你尽管放宽心。”
“回屋?”
“回回回。谁不回谁孙子。”
这一次,许安平没有甩开他。让他误会,今夜是美梦。
俩人尾指相勾,走在月色下、廊桥上。
月色下,三只狐狸踩着屋舍冲远方庸凡派拔腿狂奔。
马小灵的左前腿上缠着一封信。许安平说事态紧急。因此她们一刻也不敢耽误。在许安平掩护下,拔足狂奔。
晨起时分,庸凡派掌门马弘毅自床上弹起来,颤抖着双手小心展信。
“哥哥,六岁退烧那天,我披着许安平的皮回到马家,你都能一眼就看出我不是马洪福。你说因为你不会认错弟弟。
你从来不会认错。我很感谢你。一直都是。
所以我并没有仔细问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破绽的。
这个无关紧要的谎言,可以让它就这么过去。
可是,现在不行了。
童心尘,就是以前和我一起听仙乐交流会的那个星沉道长。
我以后还有很多时间不得不和他打交道。我不能暴露小福的身份。
今天,仅仅是第一次见面。轿子里,大堂前,床榻上……他那双眼睛不止一次,死死地盯着我。甚至多番提到马洪福,屡次试探我和那个人的相似之处。
所以,我想问问你,我到底是哪里暴露自己了。
我一直觉得,我改变了行走的方式、也没有喜欢的东西,就连思考的方向都因为云霁而变得完全不同。我甚至拜师温元白,学了新的功夫符箓。
我为了复仇,我做了那么多……我已经变得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是能一下子认出我。
我害怕,童心尘也能像你一样一下子抓住那个点,将我认出来。”
许久不见的弟弟给自己寄信,马弘毅的手摸搓着信上的纸墨如珍如宝如痴如醉。
马小灵见他迟迟不回信,急了,给他驼着的后背一巴掌。
“快点儿呀你!干爹在古芳阁等着呢!”
马小鹭递上沾墨的笔,马小灵在书桌上将白纸铺开等着。
“来了来了。”
翻墙都要来拐跑自己弟弟!
一想到这个登徒子,马弘毅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他包庇元幻清、潘玉凤,自己怎么会和亲爱的弟弟失散13年?
要不是他一意孤行,自己的弟弟怎么可能沦为妖邪?不得不依靠月蝉紫艾粉过活?
马弘毅舔舔笔,计上心头。“看我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