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晃晃头,小声说晕,想要起来歇一歇,鬼切皱眉:只有一块裘皮,又不能沾湿,他想了想,起身离开温泉,妖力一点一点释放,虚空里结出了冰冷的雪白火焰。
白发赤角的大妖雾一样消散,白火炸出细弱的噼啪声,凝出了鬼切的妖相——一只巨大雪白的赤角狮子。
雪焰溶溶,赤瞳鎏金。
那不应存在于现世的巨大妖兽安静地在岸边伏下,细白如丝的毛尖不时漾出几缕雪白的火焰,轻微的炸一声,便在空气中消散。
鬼切伸头,轻衔着琵琶法师的手臂,引他上了岸,赖光小心翼翼地挪上去,还未来得及感觉到冷,便身子一斜,陷在了白狮子虚软的毛皮里。
他像是落入了一团温暖的云里,又像是一眼丝缕纺就的温泉,巨大的妖兽团身而上,雪白的头颅枕在自己的后爪上,人类被完全裹在野兽的怀抱中,赖光觉得新奇不已,带着一点天真,轻轻摸索鬼切的妖相。
他摸到鬼切额头上赤红色的角,又摸到他湿漉漉的鼻子,鬼切喷了口气,尾巴慵懒地轻轻拍了拍地面,尾稍略略浸到了水,激起一点无声涟漪。
“你真暖和。”赖光把脸埋在鬼切的毛里,孩子气地把妖兽巨大的爪子抱在怀里,面孔蹭着他粗糙的肉垫,妖兽嗓子里咕噜出了一串低沉的喉音颤动。
青年把自己又往他的毛里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在外头,鬼切把他团得又紧了一点,妖兽能感觉到身体上人类全心全意放过来的重量,和,他赤裸的肌肤拂过他纤长毛发的微妙触感。
人类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呼吸慢慢匀长,夕阳落日,橙红色的余晖覆盖上积雪的山巅,现出一种瑰丽的色泽,而赖光,在他的怀中睡着了。
这是相隔六百年,他所仰慕他所憎恨的那个人,再度在他怀中沉睡。
六百年前的那个夏日,赖光也曾在满院雪白龙胆之内,于他怀中沉沉睡去。
也曾梦枕君袖裾。
他彼时只想他的主君可以在他怀中这样安睡,一生一世,天荒地老。
而此时,他想做什么呢?
化为妖相的鬼切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心底那股一直翻涌的焦躁在瞬间平复,只余下荒凉一般的安宁。
他做了一个决定。
春天的时候,赖光身上的伤全部痊愈了。
当第一枝樱花初绽花苞的时候,赖光已经能把小弓弹得似模似样,颇有曲调。
而鬼切却越来越沉默。他几乎不再和赖光说话,只是一直在思索什么一样。
他喜欢隔着一点距离,看着赖光,长长久久地凝视,仿佛看着他就心满意足。
那是一个春日午后,天气格外的好,琵琶法师身上披着一袭昔年源赖光穿过的外袍,白皙修长,执着象牙拨子的手从白绫浮织着乱柳纹路的披衣里伸出来,在灿烂阳光下,仿佛温润的玉石一般。
鬼切无声地从板桥另一侧走来,站在他面前。
赖光略抬了头,小弓搁在膝盖上,他说,你做好决定了吗?
“……啊……”鬼切没有坐下,他无意义地应了一声,然后说,是。
然后他问,你怎么知道?
琵琶法师侧了一下头,道,我就是知道啊,因为我一直想着你的事情,所以……他笑了笑,“你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然后,终于做了决定……跟我有关对吗?”
鬼切说,是。
赖光点点头,低语道,那就好,随即调整了一下坐姿,素白色的手按着小弓的弦,道,“你想听什么?”
“你唱的都好。”
赖光点头,试了试弦,唱了支《高砂》,然后随心所欲,捡着自己喜欢的唱,最后,当他唱到“安得年华如轮转,宿昔之日今再来”的时候,盲眼的琵琶法师听到了长刀出鞘的声音。
日影斑驳,草木浮香。
琵琶法师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鬼切,别哭啊。
不知怎的,也不知为何,赖光只想说这句话,只想告诉斩杀他的大妖,你别哭,不要难过。
我因你而死,也从未怨怼与憎恨。
多田院的钟声无人自鸣,声震云霄,这是本能寺之变之前发生的故事,与改变了国家历史的一役相比,一个琵琶法师的生死,自然不足一提。
“源赖光,这是我第四次杀你。”春风之中,白发赤角的恶鬼说道,他顿了顿,无声呢喃,“源赖光,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