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瑧从未想过与林逢春促膝长谈,但聊到身世,谢瑧少年丧父,林逢春自幼失母,难免同病相怜,话不知不觉就多了。
聊天过程中,林逢春再次问她,为何一定要来书院,不愿老实做衣食无忧的谢氏娘子。
在离开家之前,她觉得家中太逼仄,整日和母亲嫂嫂侄儿相伴,重复无聊。她向往不限于吴郡的名山大川,向往书院里求学互动的氛围,向往有良师益友指点作画。
谢氏藏书丰富,没人陪着玩的时候,她就会躲到屋里看书、看画,她看《山海经》《甘石星经》《混仪图注》,她看《史记》《汉书》《春秋三传》,她看曹不兴、顾恺之、陆探微的画……有些她看不懂,但她觉得很有意思,她从书画中知晓天地广阔,江南塞北,历史绵长,商周秦汉,人才辈出,将相名家。
她所存在的世界,并非只有她家中一隅,外面很大,世上人很多,所以她听说放鹤书院后,十分渴慕。
零零散散捉摸不透的思绪,最终在家祠里,萌芽为去求学的想法。
她听着娘亲和嫂嫂谈论放鹤书院,惋惜兄长早逝,期盼着侄儿长大后能去书院长一番见识,心中一声炸雷,想:“我为什么不能去读书?”
就因为自己是女子?
她觉得很不公平,但没有办法。在藏书室中搜罗半天,左思右想,得出一条——女扮男装,这是最可行的。
一直是女儿身份,如何装作男子?她很头疼。
翡墨虽不理解娘子为何要自找麻烦,但娘子既发话了,她嘟囔几句,想办法找来服装。
外间男子酷爱敷粉熏香,宽袍广袖,谢瑧穿上男装,刻意隐藏,活脱脱一个清爽俏郎君。
翡墨指出她太有女儿态的地方,如是练习数月,在嫂嫂的帮助下,终设法让娘亲同意自己去书院。
但离开家后,她真切感受到,娘亲的担忧来自她对自己的关爱。
外面人心叵测,龙蛇混杂,且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譬如被林逢春打劫,譬如与魏太恭结怨。
孤身在外,求学的同时,险象环生。
可是,她顺利入学,并拿下了月评第一。
她很想家,想娘亲嫂嫂,还有半大的侄儿。家里舒服极了,衣服锦绣,出入有仆从服侍,饭菜有山珍海味,任何事都有娘亲嫂嫂处理,无须她操心,她只需要做个动静合宜、少说少错的世家小娘子。
但现在的她,出入有良师益友,放眼有山川花树,接触形形色色的人,读到更浩瀚广博的书,此种经历体验,是她作为一介弱女子,自己坚持争取来的,在家里绝不会有。
……况且不会一直呆在书院,终归会回家的。
她说了一番自己的思考,转头见林逢春撑住下巴,睁大眼睛嘴角噙笑认真地看自己。
“阿瑧,你好厉害!”林逢春感叹。
谢瑧忽觉不好意思,想到了在山寨里和她初识的晚上,她也是这般目不转睛地听自己说。
“那你呢?”她反问。
“因为你在啊!”林逢春脱口而出。
谢瑧:“?”
“呃,不是,咳咳,”她找补,“我是来学习的。”
谢瑧觉得林逢春很是奇怪,莫名其妙说些自己不理解的话。
“真不是为了来找如意郎君?”她问出自己藏了许久的困惑。
林逢春:“啊?什么?什么如意郎君?”她看上去比谢瑧还困惑。
“你不曾经要我赔你个夫婿?”谢瑧帮她回忆,“你真不是来书院找夫君的?”
“啊?哦……”她想起来了,“嗐,我随口一说!你怎么还当真?!我是来求学的!”
“真的?”
“真的!”
谢瑧满腹狐疑,但不好深问。
翌日,王混开坛作入学致辞。
和袁文济的古板稳重不同,王山长身披氅袍,手持一柄麈尾,缓步登上文庙广场前的讲经台。
学子们本闹嚷嚷地聚在台前,不知谁喊了一声“山长来了”,众人霎时安静,自觉让出一条通道。
王混捻须微笑,朝学子们招手示意。
他在讲经台上站定,一扬麈尾,台下便一阵激动呼声。
谢瑧仰头望他,被周围感染得心潮澎湃。从前总在别人口中听说王山长举止酝藉,襟情豁朗,恬然清简,至今得以亲眼实见,心中震动。
王偡夫子虽举动清雅,终不比其堂叔经岁月摧磨而温润。
王混冁然而笑:“诸学子久等,老夫来迟。”
台下即刻有人高喊“不迟!”。
他伸臂指向台下:“我未及赶回开学,一月来,全赖文济、思齐代理山长事务……我既作入学训示,便想请问诸生,开学来夫子们,可堪师职?”
学子们没想到王山长毫无架子,七嘴八舌地回答,后来渐趋一致:“夫子们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