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泽更浅合双目,回忆着早年经历,组织言语简而告之:“跟踪了不该跟踪的人,险些做了孤魂野鬼。”
关于个中细节矢泽更不愿赘言。安室透理解,改变她命运的节点,定然不是什么能随便宣之于口的遭遇,他不去寻根究底是对彼此最好的尊重。
“那年,我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阿露。”矢泽更沉吟少顷,“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吧,在我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阿露的影子浮在我眼前。当时,我以为是我的濒死幻象。”
“你被白露救了。”安室透算到结果。
“嗯。”矢泽更颔首承认,“养伤的日子,我并没见到阿露,是她手下人告诉我的。他们本来是去和抓我那伙人谈生意,意外发现了我,纯属巧合。伤好之后,我就成了需要她出来震场时活动的影子。”矢泽更扬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微笑,“在那个人鬼不分鱼龙混杂的地方,人命不如草芥。她离开的时间不一:有时候三五天;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我扮她扮得最久的一次是一个半月。要扮演一个心机深沉手段毒辣的角色,没那么容易,她也没给我多少适应的时间,全都是由她手下人现场给我纠正行事作风和言语习惯。刚开始我还怕露馅,后来得知,她在当地远近‘闻名’,就算有人怀疑,也不会轻易冒险来招惹。”
“什么时候离开的?”安室透问。
“一年之后。”矢泽更浅浅垂着眼睫,暗沉的钨丝灯光线从上而下将明灭模糊的光影一道道割裂,她缓缓说着,“身体算是完全恢复了,我起程去了K国和U国,在那两个国家各待了小半年。”
安室透心绪随着下移的目光一点一滴下沉。K国和U国都是战乱国,前者外敌,后者内乱。照矢泽更出程时间推算,她去K国之时正是当国的战争末期,而到U国的时间又是当国战争第二年的胶着期;这两个国家除了参与者和记录者,其他人均是避之不及。
如果白露对矢泽更的影响大到可以改变她的人生,那她去硝烟弥漫的国家也是因为白露吗?安室透如此思考着,下一秒矢泽更便解答了他的疑惑。
“阿露要去的地方。”矢泽更沉吟几分,言简意赅地简述那些复杂残酷的过往,“一开始以为又是任务,到了才看到,她是为了接人。炮火连天的国家,又都是交战区要带人回国太难了。最后人虽然回来了,可被战争侵袭过的内心再无宁静可安。”
矢泽更忽地一笑:“去之前,阿露警告过我。是我执意要跟去,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那些被她一语带过的记忆,安室透能想象到是何等那触目惊心。她语调平缓,被硝烟熏染过的眼睛渡着一层朦胧柔光:“回到日本很长时间我都无法适应,直到几年后,我去了一次金三角,从那里带走了贵志。”
安室透瞳孔骤缩,联想到视频里被追杀的男女。那份画质不清的监控是好些年前录的,影像像素不高。逃窜的两人都很狼狈,女人已经显怀,但看不清她的面容;如果不是安室透曾经与男人面对面过,他也无法一眼将男人认出。估摸着贵志的年纪和影像时间推算,安室透得出一个结论:“他们是贵志的父母。”
矢泽更眼神忧郁:“他从出世起便跟着他的父母东躲西藏,没有人能选择出身,贵志是投错了胎。”
“贵志今年几岁?”安室透手按下颌,眉心不自觉拢起。
“九岁了。”矢泽更说,“他没去上学,那孩子挺倔的。”
“九岁。”安室透低声重复着孩子的年龄,矢泽更要告诉他的,已经明明白白的摆在他面前。矢泽更是与景光分手之后才出的境,那最先结识贵志父母的人肯定是白露,后来将贵志带到日本也一定白露的意思。而且,视频里的男人是贵志生父的话,那Gin约他对质当晚,男人突然改口的原因也定是为了他自己的儿子。虎毒不食子,作恶多端的人心中仅存的柔软估计只余至亲了。白露给他的菱形月长石多半是男人给儿子的信物,被白露捏在手中供她驱使。安室透冷笑出声,且不论谁的人品好坏,白露真是做到了物尽其用。
“我明白,你担心我小说里的人物,有我们的影子存在;但是啊,有些人原型不一定是某一个人,而且,为什么原型就一定非得是作者本人呢?”
安室透思忖着她的言外之意。
矢泽更眼神犹疑,几番纠结后她道出了另一件事:“那个女人,叫绯樱雪。”
安室透不动声色地掩饰内心的惊讶,“意思是,绯樱雪是贵志的母亲?”
矢泽更沉默。
安室透愁眉更深,绯樱家的人员资料并不全面,绯樱雪那页资料内容少得可怜,除了苍白的名字和出生年月以及一张端正且算得上倾城的证件照,其他生活轨迹只有两三条出入境记录。他想起不久前在警察厅秘密羁押室内的对话内容心底五味杂陈:“那贵志和……绫,岂不是!”
“命运开的玩笑不是所有人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对待的。”矢泽更难得露出几许嘲讽的表情,她语气冷淡,“我们也是后来得知的。若不是绯樱雪为了儿子自己坦白这件事,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曾经抛弃了自己的女儿。”
“为了结城家的势力。”安室透毫不意外,“他们遭人追杀,自己走投无路之下,请白露把儿子带到女儿身旁,寻求大家族的庇护。”
“跟你谈事不费力,轻轻松松就能看穿事情关键。”矢泽更掖过垂下颊边的碎发,哂笑,“她是让贵志自己悄悄去找小绫,被阿露听到了,不得已才将真相说出。阿露情绪很少上脸的,可那次她一拳下去,直接打折了绯樱雪半边肋骨。绯樱雪这个女人,怎么说呢,跟她姑姑一样,不是个善茬;加上她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为了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所以多数情况下,她要做的事几乎没有完不成的。可当年,她也活不久了,只能把儿子生存的希望寄托在阿露身上;如果不是她命不久矣,不知道还会掀起多少惊涛骇浪。”
绯樱家的人,安室透一个都没接触过,性格人品他不予评价。以安室透对矢泽更的了解,若非对某个人厌恶到极致,矢泽更是绝对不会表露如此明显的鄙夷不屑。安室透无言,脑子的人物关系图越来越清晰,但离真相越近他心情越阴郁。
“得知此事后,阿露去找过结城骏,从他口中获悉结城骏和结城红子是打算将小绫身世带进棺材的,他们没想让任何人知道小绫是他们捡来的。刚好他们回日本前两年都在国外生活,因此他们抱着绫回来也没引起家族其他人怀疑。他们当年也不清楚小绫生身父母是何人,是阿露带着绯樱雪的陈述为结城骏解开了谜题。”
“绯樱雪亲眼看到结城绫夫妇抱走绫小姐的吧,不然她怎会清楚被弃之女现有的容身之所。可怕的女人!”安室透感到一阵恶寒。先是与医生搅合在一起,生下女儿弃了,后又跟毒贩狼狈为奸,难怪矢泽更说起她时表情冷漠又嫌厌。
矢泽更见怪不怪地轻呵一声:“与她在金三角的‘丰功伟绩’比起来,弃女这种事不足挂齿,那些年她的名声可是远远胜过阿露的。盛时有多风光,衰时就有多惨;盛极则衰,自然轮回。”
安室透不知道矢泽更想到了什么,余光里她秀眉如秋风扰乱的水纹,视线平行似乎穿透了厚实墙壁投到某段回忆中,闪着明亮的利刃。那是仇恨划过眼眸的神色,一晃而过,不消片刻她脸上恢复了往常的温柔宁静。她无奈地叹道:“该来的躲不掉啊,贵志的事始终都要解决。”
“矢泽。”
“嗯?”
安室透想着另一个可能:“绯樱雪和白露有仇吧?”
“这个嘛?”矢泽更迟疑着。
“你选择告诉我,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隐瞒。”安室透眼底幽深晦暗,自己的半生经历或许比不过她俩惊心动魄,但阴谋诡谲和残酷狠辣的杀伐在他不算平淡的职业生涯中也见过不少。
“我不是瞒你。”矢泽更柔声解释,“挺复杂的,而且,很多都是我单方面的猜测,没与当事人求证过的事情,我不能凭空胡诌。”
“绯樱家的人和白露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有仇。八年前住在这儿的人是什么身份,和白露的关系?你应该比我清楚。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放火烧房子的是何人?你也清楚。白露的养母叫白静,是吧?好巧,这家有个人叫绯樱静,换个姓氏换个身份,摇身一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你了解她的身体状况,知道其中原因。”安室透勾唇敛目,眼前浮现几张照片,纵然里面的人不是白露,但她的遭遇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我见过的白露不是以德报怨的人;所以,贵志父母后来的衰败死亡,白露在当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矢泽更无声轻笑:“你一下抛给我这么多问题,要我怎么为你解答呢?”她清清嗓子,“首先,从没有人对我说过当年死去之人的身份以及他们和阿露的关系;白静和绯樱静是否是同一个人,我也没听谁说过;贵志父母的事,阿露是旁观者。以上是我看到的情况,我只能把我耳闻目睹的事情告知于你。至于我的猜测,也仅仅只是我的猜测,我不能用未经证实过的消息来干扰你的判断。”
安室透不怪她以前后矛盾的猜测借口来回驳,矢泽更透露的已经够多了。在她的叙述中,逝去的年轻生命无名无姓,安室透却知道某个地方一定有他耿耿于怀多年的人和他一直在寻找的答案。他说:“我懂。只是,贵志会长大,绫小姐早到了知事理的年纪。”
“你担心的是小绫吧?”
安室透不否认他确实有这方面的隐忧。
矢泽更幽幽喃喃:“未来他们的关系会变成哪样,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毕竟,如你所言他们之间隔着血仇,以后站在什么立场面对彼此,我们都无权干涉。”
“贵志是被他父母的仇家找上门的。”安室透感觉心口沉闷,换了刚才矢泽更想继续的话题。
矢泽更原本紧蹙的眉梢无意识地微颤,她转过身双肘撑着窗框,面朝黑暗里思忖着,良久,她说:“他们找贵志也没用啊!配方又不在孩子手里。”
“配方?”安室透想到贵志父母的身份,“毒药的配方。”转而又想到其父母将孩子托付的人,“在白露那儿。”
矢泽更斟酌着言语,谨慎回道:“我只知道有那样一个东西存在,并没见过,更不清楚被谁保留了。”
无论矢泽更是真不知情还是刻意隐瞒,安室透都无可奈何。他双手环抱背身靠窗,脑袋小弧度扬起在心底发出悠长叹息。忽然,房门口“叮”的一声,似晴天娃娃的风铃响,两人皆是一惊,几步跨出,门口却是空无一物。与隔壁房间相连的墙廊下,有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瓶子一直摆在那儿当作了装饰品。清脆之声的源头只能是那个瓷瓶,但要有相对的物体碰撞才能发声。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都看透了对方内心所想,心照不宣地选择故意忽略这个意料之外的意外。
矢泽更下楼:“不管贵志答不答应,我都得带他离开这里。”
“贵志自己不肯离开。”安室透在她身后跟着缓步下楼,“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矢泽更无奈:“大概是不想太麻烦我吧,那孩子早熟。以前我想助他上学,让他住我家;结果,他宁愿跑到街上露宿也不愿接受我的帮助。最后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山本婆婆领养了他。我真是很受伤呀,其他谁人都可以,就是不肯跟我走。”
“他是不想给你带来杀身之祸吧。”安室透想起贵志的倔强生起共情,又难以想象他未来的人生,“我看他的做法,是只在乎你的安危,但愿他不会重蹈他父母的覆辙。”
他们出了绯樱家,踏入浓重夜色里,无星无月,靠着对村子的熟悉度,迈着深浅不一的步伐慢慢前进。矢泽更的声音柔而坚定:“祸不及幼子,贵志我一定会带走。你呢?”她侧头问他接下来的打算,“要跟着目暮警官他们去搜匪徒吗?”
“不了,我们应该对刑警同事有信心。不过,经过我们先前的追击,那些人不可能还留在原地等着被捕。”安室透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视线落在另一条小路方向,比他熟悉村子的矢泽更会意,“你去吧,我到医院接贵志。”
绯樱家二楼一间房门徐徐拉开,少女双肩低垂,左手捏着银链,右手握着古铜色表盘,拖着沉沉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踩着木质台阶下楼。少女记得来时的路,也记得他们进来时经过的陵园。
空碑、陵园。
她没过多思考,双脚本能地往脑子里浮现出的地点移动。
石碑落下点点裂口,沿着周边生起大块大块青苔,阴影贴着碑身浓重斑驳。少女在碑前蹲下,眼睛盯着那些破碎的龟裂痕迹,凄清苍凉的笑意在她唇边缓缓蔓延。半晌,她起身,把手心里握着的旧怀表重新穿入银链,挂在脖子上,塞入T恤衫内贴身戴好,然后,拿出手机拨号。
接通后,她调整呼吸让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
“晓哥,我跟你说件事。”少女抬步离开陵园,她心思不在周遭环境上,走过木栈道时都没注意到其中一片竹林丛后金发青年的影子,如此明显易暴露的藏身点被她忽略了。
她慢步边走边重复自己亲耳听到的信息,末了,她问:“姐是不是还和哥一起在医院?”
听完对面回复,她嘱咐:“先别让她知道今晚檜原这里的事,能瞒一时是一时。”
少女软软糯糯的声音渐渐飘远,金发青年自竹林丛后露出半个身影,眸深如古潭。他的目光于栈道尽头的方向略作停留而后反向折回,轻踩着满布残枝腐叶的泥道将他自己融进林间黑幕中。
早晨天刚蒙蒙亮,矢泽更与警察沟通并留下联系方式,从医院带走贵志和撤队的刑警一道回东京。警察没逮到犯人,只找到了生活垃圾,案发现场由当地警署轮班值守,以防犯人未达目的去而复返。
安室透一宿没睡,返回绯樱家搜了一圈,没搜到对他们有利的物证,大火过后重新装修的房子只是还原了曾经的模样。结城绫至上午十点过才从民宿房内出来,顶着两只熊猫眼哈欠连天,出房门碰上整装待发的安室透,惺忪睡眼立马精神起来,放下正掩嘴哈欠的手,抿出几许自然笑意,“早上好!”
“早上好!”安室透单肩背包,右手随意紧着肩带,没刻意去纠正女孩的时间问题,眼睛朝着民宿大门方向,“要走了。”
“嗯。”结城绫余光偷瞧安室透气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安室透先生一宿没睡?”
安室透走前面,没正面回应女孩的问题,“留了早餐,绫小姐先洗漱,吃了就走。”
“那么着急!”
“波罗好像很忙,梓小姐一个人比较辛苦。”安室透随口搪塞。
结城绫盯着他挺拔的背影,愁思哀绪爬上双目,语气却是放松自在的,“洗漱很快,早餐不吃了,不太饿。”
安室透答应得很快:“行。”
结城绫一愣,随即转到洗漱间。待她出来进到民宿停车场,安室透人已在驾驶座上等着了。结城绫拖沓着步伐,犹疑着车门开副驾还是后座,待走近了看见后座一个位放着安室透昨日临时买的背包,自己背上也背着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她指尖挨到后座车门,安室透淡淡的声音从内传出,“包放后面吧。”
结城绫配合顺从照着他的意思做,人刚坐上副驾安室透就递过来一个布包。
“民宿老板做的。”
结城绫默默接过,没打开看,摸着袋子里的物件轮廓,能猜到包里是便当盒。
白色马自达跑出十几公里,布包搁在结城绫双腿上,她双手不轻不重地扶着,脸一直侧向窗外一语未发。出了秋川溪谷,安室透隐约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余光里结城绫微微蜷了蜷身子,手拳半握以手腕轻轻摁压胃部。
“饿了就吃,原本就是老板给你准备的。”安室透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没事。”结城绫不冷不热的以牙还牙,她也没有在别人车里吃东西的习惯。
安室透空出右手,递给她一瓶水。结城绫杏眼睁圆,半秒时间快速从男人神色变化移到他手中纯净水再目视前方,没接。安室透忍俊不禁,“没毒。”
结城绫接过水小小地抿了一口,倒不是她担心有毒没毒的问题,是阴沉的安室透转晴能开玩笑了。
安室透说:“车里没其他人,不必拘谨守着那些不怎么通情理的规矩,又没外人知道。”
结城绫没忍住反口就驳了一句:“你知道啊。”
“我绝不告诉第三人。”安室透煞有介事的保证,“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室透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调侃模样,但结城绫信。
“今天早上下雨了。”结城绫随心而语,车窗外明明暖阳和煦。
她不是询问,安室透不解还是给了她一个回复,“没有。”
“嗯。”结城绫歪着脑袋眼白往上翻一圈,盯着外面阳光下各种形状的阴影,磨着后槽牙含糊不清地嘟囔,“晴得挺快。”
安室透捏了捏自己鼻梁,想掩饰没控制好笑出声来,这孩子是在含沙射影他喜怒无常呢。
“绫小姐。”
“有事?”
安室透磕碰着牙帮子,咬着记忆里的音节,缓慢地挤出一句话。结城绫张口觑目,一脸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这门语言我才学,学得不像,听不出来也没什么。”安室透满不在乎的笑笑。
结城绫胃口被吊起来了:“这句话很重要?”
“不重要,随口一说而已。”
“骗子。”结城绫不信,“你再说说,我听听看。”
于是,安室透连着重复了三四次,结城绫听到最后一遍,一拍巴掌,身子一歪斜倚着靠背,悠悠吐出跟安室透记忆里重叠的音节。
听完,安室透确认:“是这个。”
结城绫觉得没意思:“白露说过的话吧。”
安室透不置可否勾起一抹淡笑。结城绫啧啧两声:“你不招,我也知道是她说的,只有她一天到晚胡说八道。”
“嗯?”安室透扬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