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失败了。这里死气沉沉,比起监狱更像坟墓。墙的另一边有女人和孩子,有老人。这里是…水沟中沉积着泥沙的底部。一处绝望的深渊。
他又因此觉得成功。这里就像是缩小版的哥谭。
一个中年男人和他聊起天来,在布鲁斯展示了一个阿兹特克金纪念币和简单熟练的原住民语言之后,那人才对这个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年轻白人放下戒心,称赞起布鲁斯的博学和对古文明的热忱。
“我们不谈主义和理论。孩子,让我们来谈谈土地,和人。”
中年男人因做假账入狱,要在监狱里呆三个月。是这里少有的会说英语的体面人。他这么说着,指指角落里蹲坐的一个瘦小的人。“比如那个人。”
“他因为什么罪行而服刑?”布鲁斯像鹰一样扫视过去。
“犯罪?不。他来到这里,为了存活。那人为耕地和人大打出手,打死了人。如果警方不扣留他,他同样会被处以私刑。”
布鲁斯感到血涌上头顶。“他谋杀。”
“是的,谋杀。”男人回答。“但你看到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人蹲坐在角落里,和旁人一样吃着泥水似的供餐。一样有着发黑的眼神,一样会在苍蝇靠近饭碗的时候挥手赶走。没有绝望,也没有忏悔。只有碗中植物根茎的煮糊能引起他的兴趣。
“在这里的人,和在外面的人也没什么两样。至少我这么觉得。人们避免犯罪只是因为会被处以罚金和拘役,这两样都足以让像我这样的人轻易破产,更何况穷人。没有谁避免犯罪是为了良心,进过监狱在这里也不值得羞耻。所以我说无论是谁都一样,只是有没有触犯法律的区别。”
“听起来你觉得人应该活得像动物。”
“有什么区别?像动物,我们活着;像人,我们死。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确实是动物,和在地上爬着的蛇一样,我们都是爬行的动物。”男人咧开嘴,露出歪歪扭扭的牙。“越接近泥土的地方越是如此。没有现代制度,没有法治…反而自由。人们在土里刨出食物,也在土里死去。都一个样。”
“…没有选择权就是不选择?我不这么认为。”布鲁斯站起身。他不想再聊。
“选择权?我还要在这里睡三个月,你兴许明天就出去了——”
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带着些嘲弄。“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是选择权?”
-
布鲁斯如约在凌晨被放出去,他在车站订了车票,到另外一个城市的机场直飞出美洲。他原以为可以在南美度过另一个半年,但他意识到有很多答案需要更深入地思考,需要避免浪费时间。
车站外围聚集着大量换钱的孩子,用当地货币换美金。他们在游客接近时会像池鱼一样涌上。布鲁斯停下脚步,拿下背包。孩子们以为来了生意,开始争吵谁的货币更加便宜。
他不需要换钱,而是把用来安顿自己的现金全部分给了这些孩子。为了避免发生骚乱尽量做得快和安静,在所有孩子在为这些钞票兑出等价的当地货币时,布鲁斯拔腿就走。身后传来惊叫,他们在说:先生,您忘了拿钱!有些孩子跑着跟上他又停住脚步,很多孩子留在那里,更多的人聚集起来,又散开…
年轻的韦恩逃跑似地跑进检票口。熙攘的人群之中他不再显得那么特殊。空气中有野性的泥土的气味,列车停靠的汽笛声穿透着整个大厅。他想到那些孩子,想到在别墅池塘里的观赏鱼,洒下的鱼食让鱼群们甚至弹跳到陆地上,不知道裸露在空气中会杀死自己。
他想到哥伦比亚的枪支生意,孩子们在贫民窟里熟练地带他找到避难场所,门窗封着防弹的挡板;赤道炽热阳光下工作的卖发酵酒的女人,讲述玛雅文明的导游,鲜艳羽毛和香蕉树叶组成的节日。岁月的渣滓填满他的大脑,布鲁斯回忆起自己躲在防弹挡板后面的样子,枪声,一声,两声,三声…每一次他都发抖,而旁边的孩子在地上用粉笔绘画。仿佛这只是日常的游戏。
在躯壳的最深处,人仍旧是野兽。对抗犯罪就像对抗某种古老的本能。这本能让人会因为血跳动心脏、让人愉快,让人性唤起。当古文明的祭祀剖开献牲的血肉,用舌头接住内脏上垂落的鲜血,底下的人就会欢呼。……不需要什么理由,或者即使有理由,那也无可救药的残忍,无可救药的悲伤。
飞机在黑色的云中穿梭,广播称因为对流空气的影响会有颠簸。布鲁斯蜷缩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蜿蜒的紫色闪电。他的倒影仍旧年幼,遍布雨滴,苍白、痛苦而困惑。
下一站的目的地将是雪山坐落的地方。人们称为圣地的去处,藏着也许能解答他疑惑的人。
他依旧不会停下。漩涡永远不会停止转动,他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