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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声音里带来一些莫名的感叹,他说,朕是真的老啦,到了这个时候,难免话多。
“凝未叶啊,朕居于龙楼大阵的中央,统御调合术力,在现今这十二夫人尽数折堕,没有一个女性可以张起结界的末世,这个龙楼里,有什么能瞒得过朕呢?”
他看着面色渐渐发灰,一点点接近死亡的男人,怜悯一样叹了口气:“你看人啊,就是这样,烟姬啊,是不能正大光明的爱,只能偷偷摸摸,爱到最后就成了执妄,一个幻术就能骗了她。你呢,明明爱犀炎,但是放不下家仇血恨,最后爱就成了疯狂,但到了最后,你还是爱他、宁愿自己死也舍不得他死——说起来,你爱着犀炎这件事,犀炎根本就不知道吧。”
凝未叶本来几乎要阖上的眼睛猛的睁大,他牙关格格作响,眼白血红,绯色的眸子瞳孔扩散,不复平日清澈,深得像是一摊干涸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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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爱犀炎,除了犀炎他恨一切——所有。
因为生下身为男性的他而失宠、殴打虐待他的父亲;从不把他当人看、从他少年就把他当做礼物送给别的家族交换血脉的母亲;凌辱轻视他、剥他的皮、放他的血、剜去他的肉,用来增强自己术力的姐妹——
除了犀炎。
只有犀炎对他好。
他永远记得,犀炎一个极其暴虐的堂姐,要朱辰末裔的骨头来合药,他姐姐收了对方一对带血统的美貌少年,喜滋滋把他双手奉上,他坐在轿中心若死灰,只想着死了就死了,不要太痛苦就好的时候,轿帘忽然被掀开,他看到的先是金色,紧接着是红,他被潮水一般的金与红冲击得头晕目眩,只堪堪记得侧头不要被陌生人看到面孔。
金是绚烂阳光,红是犀炎烈烈长衣。
一身绚烂红衣,火焰一般的少女把他从轿子里抱出来,趾高气扬地道,告诉你们家主人,绯晨家的小子我带走了!
犀炎语气神态与一般纨绔女子毫无二致,但抱住他的手却异常的温柔,拿袖子盖住了他的脸,小声在他耳边说,你别怕,我把你脸挡住了,别人看不到。
他对犀炎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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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知道了犀炎的秘密,他知道了自己所爱的少女其实与自己一般是个男性。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不在乎。
是犀炎就好,是犀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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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要犀炎。他也只有犀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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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章阳绗,你还是算差了。你哪里如你夸口的一般什么都知道呢?
他的那些同族,是被他送上绝路的——这个秘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他是天生的、极其珍贵的“血飨咒身”,从小被剥夺血肉拿去施术,注定早夭。
——他能活到今天全靠犀炎用天材地宝支撑,但他自己清楚,已经到极限了。
他看起来完好的外表,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他在爱上犀炎的时候就知道,他活不久了。
那犀炎要多难过啊,所以他要在活着的时候把所有的事情为犀炎安排好。
他第一个要除掉的,是对人丁单薄但是血统纯正术力强大的京阳一族存有觊觎之心的他的母族。
然后是对犀炎的族长之位野心窥探的京阳族人。
——全部、全部,都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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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非常非常简单。
一点点挑拨,一点点陷阱,就在野心的火苗上浇了滚油,热辣辣地烧起来。
他在出嫁的前一天,癫癫狂狂地笑着,拿自己的血和肉划下了术式。
绯晨与京阳的血腥婚礼葬送了除了他与犀炎之外的所有人。
数十条纯血的生命被他的术式无声无息地献祭给了犀炎,在犀炎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吞噬了京阳与绯晨两族的生命,成为龙楼章阳帝之下术力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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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多公平,他们拿走他的血和肉,那就还给他血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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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犀炎还会恨他。
犀炎会认为他背叛了自己,于是在他死的时候,犀炎会开开心心,不至于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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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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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被章阳绗破坏了他全部的计划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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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未叶一口血一口血的往外吐,他的血液全部被咒水吸收。
当他连血都吐不出来的时候,老人默念了一句,水镜的颜色忽然转变,像是被污染一般,从金黄刹那褪为一股恶浊的死黑,随即溢出,飞快污染了整个房间内的术式!
章阳的术式在瞬间逆转阴阳,倒阳为阴,侵阳补阴,转为了永夜的术式!
凝未叶身下一个永夜的小小术式显现出来,飞入了老人掌中。
“……你的万象之眼早些使用就好了……”老者发出一声略微有些真心的喟叹,“那你就能早些布置下正确的陷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耗费精力,针对章阳大阵布下用以污染的永夜术式,结果……”玄色术式在老人指尖瞬间粉碎,融入了他干枯松脱宛若松树皮一般的□□,“只是给朕送了一点儿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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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纳凝未叶术式的手指,干枯垂落的皮肤忽然绽开,像是蛇蜕一样往下脱落,下面露出来的,是白皙光滑,青年的肌肤。
章阳绗虚影凝成的身体,开始产生诡异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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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未叶在心里笑了起来,然后眷恋地想起了犀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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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毫无来由的想,犀炎的名字真好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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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太阳即将被彻底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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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蚀渐重,北齐王宫内的采女纷纷伏地叩拜瑟瑟发抖,横波早将冯映护在身后,推到坐屏影内,“薄蚀不祥,尤不利君王,勿使其光临身。”
弥兰陀盘膝而坐,撑着膝盖饶有兴趣地眯着眼睛看天空中渐渐被吞没的日影,极轻地哼笑一声,侧头看去,对面犀炎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天空,金色眸子微微眯起。
他环视一周,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日蚀上,他本人是个神鬼不敬的人,认为日蚀就是一个普通天象,根本不当回事,但看周遭如此重视,不禁觉得有几分聊赖之意,他左右看看,正要和横波冯映搭话,忽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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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兰陀嗅到了一股微弱而新鲜的血气。
浮动在雪、梅花、熏香之内,极其微弱的血气。
弥兰陀绿眸猛地向血气来源望去,而比他稍晚,横波也察觉到异常,往前闪电般抬眼看向血气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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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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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两人抬眼俱都一愣。
就是,很难形容的,明明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可眼前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那种不适。
就是很普通的一个母亲被日蚀惊吓,抱着孩子,瘫坐于地的场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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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不自觉地对看一眼,横波皱眉起身,她谨慎地伸手,就在要碰到烟姬肩膀的刹那,她听到了略有粘稠的,“滴答”一声。
那是血。她的直觉闪念,而几乎与此同时,烟姬忽然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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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味、无比新鲜的血味从她怀中涌了出来——
烟姬没有转身,她用一种非常诡异,脖子折断了一般的姿势猛的往后一仰,从下往上倒看着横波,眼珠在勾画停当的眼绿眼眶里咕噜噜地轮了一转,朱唇咧出一个锋利的弧度,横波无端毛骨悚然,不自觉地往后一撤身,烟姬死死盯着她,手慢慢松开。
她袖中银刀锵然落地,她死死地盯着横波,然后无声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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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软绵绵地向后仰倒,小小的身子和母亲拉开了粘稠的血丝。
他的喉咙被割开,像只要被放在架子上烤的羊羔一样,沉重地扑倒在地。
殿内所有诸人全被惊倒,离得最近的横波动都不能动,她惊骇地看着面前一身血污,无声狂笑的女人,只感觉到彻骨寒意掐着她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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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母杀子,于司掌创生的苏生大君护佑之内发生,乃为污神大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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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离宫静室内,所有的术式,终于全部转换完毕。
凝未叶身体内的血都被漆黑的咒水吸引到了玄色水镜之内,预先埋在身体内的术式支撑着他苟延残喘,但已经无法把气吸到肺里了,他像个破风箱一样,一口一口地往外倒气。
他心内模模糊糊地想:是啊,他这种末裔一辈子只能用一次万象之眼,用了不久就会死,这些都是真的——只除了,他并不是刚才使用这一点——刚才不过是个伪装罢了。
他在之前就通过万象之眼看到了章阳绗真正的身体,永夜的,无比强大的□□。
他没有机会告诉犀炎真相,只能自己布下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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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未叶感觉到最后一滴血被拖拽出身体,从血管里刮过,飞出去,飞向水镜。
那上面有一个极其细小的术式。
既非章阳也非永夜,而是他作为朱辰的末裔,被天生赋予的,被尊称为罔极主、朱辰大君的术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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