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公公在前头引着路,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人闷声跟在祝东旭身后,一同往崇文殿去。
祝东旭一路上偷瞟了好几次,只觉得两个年轻人之间氛围诡异。明明关系都熟到能同坐一车了,入宫这漫漫长路上竟连一句交谈、甚至一个眼神交会也没有,仿佛各自怀揣着沉重的心事,安静得叫人窒息。
祝东旭有些担忧,昨夜就入芝兰台一事父子俩秉烛夜谈,已敲定了应对之策,可看儿子这心神不宁的,不会是临时犹豫了吧?
他轻拉了拉祝予怀,问起了昨夜所谈之事:“怀儿,你确定想好了?”
祝予怀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不是为了这事,那还有什么?”祝东旭不明白了,压着声八卦,“总不能是你们两个吵架了吧?”
祝予怀顿了顿,小声嗫嚅:“没有,我们只是还不太熟。”
祝东旭:“……”
老父亲年纪大了,不是很理解年轻人之间貌合神离的友谊。
没过多久,崇文殿到了。福公公通传过后,将三人引了进来。
“免礼。”明安帝挥了挥手,笑道,“别拘束,都起来吧。”
几人谢恩起身,明安帝细看过卫听澜和祝予怀的样貌,面上流露出几分欣赏:“祝卿和卫卿都是好福气。祝卿你瞧瞧,这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一文一武,皆是神俊天骄,朕看了也忍不住欢喜。”
祝东旭笑说:“犬子不才,圣上抬爱了。”
明安帝的目光在祝予怀身上停了停,温和道:“祝卿不必过谦,朕瞧这孩子渊清玉絜,有礼有法,堪与琨玉秋霜比质。”
福公公跟着笑道:“这一个俊秀除尘,一个器宇不凡,真叫人赏心悦目。大烨能如此英杰辈出,是托了圣上的齐天洪福呢……”
这些恭维来恭维去的废话卫听澜上辈子听得耳朵起茧,他皱了下眉,心里还惦念着方才那一声“濯青”,心不在焉地瞥了眼身侧那抹月白。
人虽站在殿中,脑子里不知何时已神游天外。
卫听澜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前世的事。
前世这个时候,他才刚被祝予怀带回府里。刺客的重鞭在他前胸留下了一道重伤,化了脓,他发着烧昏睡了好几日,勉强清醒些,才听说了皇帝召祝予怀入宫觐见的事。
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卫听澜只大概猜到,祝予怀入宫一趟,应当是得了明安帝的青眼。
原因无他——明安帝亲自下了旨,略去翰林院繁琐的筛查流程,特许祝予怀直接参加第二年的擢兰试。
正是在那场试中,他以榜首之名得入芝兰台,自此名噪京城。
祝予怀的祖父是贤士大儒,父亲是清流典范,家世清白身份矜贵自不必说;入台后没多久,他就得了太子赏识,时不时被召入东宫伴学,堪称一句前途无量。
祝予怀生得也好,天生一双光华湛湛的笑眼,流光溢彩。顶着这空前的天骄盛名,他每出一趟门,大半个京城的女儿家都盯着他挪不动道。
人人对他交口称赞,道他才貌绝伦,世无其二。
璀璨得让卫听澜近乎嫉妒。
祝予怀仿佛生来就该站在明光之下,而他卫听澜不过是枚如履薄冰的棋子,甚至都还没落到澧京这云谲波诡的棋盘上,便被人深深踏进了泥里。
从图南山中踩着高邈的命死里逃生,他骨子里就刻上了再也抹不去的仇恨。
前世图南山一案草率结案,为了安抚朔西,原定给卫听澜的赏赐和朔西的军粮象征性地涨了一涨,明安帝使出浑身解数,却不是为了缉拿真凶,只想靠着威逼利诱叫他闭嘴,叫他揭过此案,揭过白白葬送在图南山中的人命。
伤养好后,卫听澜也被明安帝送进了芝兰台,名为看顾,实为监视。
那段时间,他恨透了这京城中的道貌岸然和虚与委蛇。再看见祝予怀时,便越发觉得那双不知疾苦的笑眼分外碍眼。
卫听澜渐渐和祝予怀较上了劲。
他明里暗里地同祝予怀作对,每到武学课时,更是在演武场上拼了命地同他死磕。
卫听澜也说不清自己揣着的究竟是怎样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在不见天日的晦暗中待得越久,越是见不得那人身上如同烈日一般的光,好似多看一眼,都觉得浑身被灼得发疼。
所有人都说,祝予怀倒了大霉,救了一条只会咬人的疯狗。祝予怀对这些难听的话只是皱眉,也曾拦着卫听澜问过,究竟为何对自己有这般大的敌意。
彼时卫听澜擦着自己的剑,不以为意地说:“我心胸狭窄,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顺风顺水。”
祝予怀听了却只是一笑:“也罢,若是与我较量几场能叫你心里舒坦些,我奉陪便是。”
卫听澜手里动作一顿,心里涌起一阵说不明的烦躁。
到底为什么呢?
为什么祝予怀无论何时都那般干净洒脱,而自己只能背着满身的脏污与血债,那样难看地、苟延残喘地活着?
旁人只当两人命里犯冲,但唯有卫听澜自己知晓,他曾无数次反刍着在祝府养伤的那段时日,贪恋着那点温暖,却又在无法遏制的自卑中无处遁形。
那时卫听澜不露声色地望着祝予怀,用力掷下那擦剑的绢布:“好啊。既然如此,现在便打一架吧。”
唯有在演武场上,唯有当两个人打得筋疲力尽,累得瘫倒在地上一起看着天空时,他才能短暂地忘却自己身上所背负的东西。
也只有在那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有资格与祝予怀站在一处的。
在芝兰台中的较量,归根到底只是无足轻重的小打小闹。他们也曾一道策马游猎,看过同一片天,饮过同一溪山泉,为着怄气较劲,追着同一只猎物跑遍了山野。
两人这样别扭地相处着,也算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而彻底决裂、分道扬镳,是在卫家被扣上谋逆的罪名之后。
卫听澜千辛万苦逃出澧京,回首时,却见带兵追剿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动请缨的祝予怀。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祝予怀的箭会对准自己。
那箭矢破空而来,射散了他束发的发带。卫听澜披发覆面,盯着昔日救命恩人手里那把长弓,恨意就如同燎原的火,烧得他面目狰狞。
“虚情假意的骗子。”
他咬牙反手回射一箭,射穿了祝予怀所乘马匹的脑袋。祝予怀被惊马骤然甩了出去,身后急呼声与怒骂声乱作一团,卫听澜在骚乱中毫无留恋地扬鞭驱马,再没回过头。
那日之后,恩人便成了仇人。
逃亡的一路上,他无数次想起祝予怀,想着过往两人心照不宣的争锋和默契,想着日后要如何报仇雪恨,将那扎眼的月白色撕成碎片,再踏进污血泥淖中。
他却没想到这一次老天竟长了眼,让祝予怀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卫听澜叛逃后没多久,明安帝就忽然重病昏迷。彼时太子被软禁于东宫,没有解禁的旨意,不能出面主持政事。京中一时群龙无首,几方势力明争暗斗,在朝堂上群魔乱舞。
乱局之中,祝东旭靠着一杆针砭时弊的笔,试图力挽狂澜,却在关键时刻陷进一桩要命的贪污案里,举家下了狱。
祝东旭为官刚正,早年得罪的人不少。祝家一呈倾颓之态,人人跟着落井下石,祝家人接二连三死在牢狱中,祝予怀的双亲最后都未能幸免。
祝予怀虽在昔年旧友的帮扶下捡了条命,却也被利索地流放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