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史册,榜上有名的使臣有时不是为和平出使的,反而极尽态度之倨傲,直到逼得对方忍无可忍,终于怒斩来使,撕票开战。
简单来说,就是碰瓷式外交。在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激怒对方,等对方把自己搞死了,自己国家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兵,达到一个欲扬先抑的效果。
烈女怕缠郎,书生呢,怕无赖,更何况是这种生日莲花灯一样的无赖。
他们要是能找到解决办法,也不会传我过来了。根据本人在朝中的定位,我大致估测皇帝派我到场有两种用意。
一,我是武将。文能提刀硬吵架,武能上马定乾坤,皇帝希望我斩了这老头。
二,我是公主。这个猜想概率更大,我怀疑他想梅开二度,让我依照西凉所言再去和亲,这样可以一劳永逸地堵住此类使臣的话头。
毕竟今日杀一老头,明日杀十老头,而西凉老头复到之……西凉,何缺老头乎?
果不其然,西凉使臣一点儿不客气,见了我之后腰杆挺得愈发吊劲儿了,眼神直视前方。
这种目中无人的状态很厉害,需要熟练的人才掌握得好火候:我明明站在他正前面,却觉得他不在看我。
我问他:“西凉为什么非得娶我?”
他答话更是直言不讳。当然,话里都没什么营养,容我总结陈词:此人是西洲年与六公主这对邪门cp的粉头子。在他看来,这两个人有婚约在先,差点就成事儿了,就该在一起。
这让我感到很郁闷。
平心而论,西洲年在我这边过着非人的生活——他简直是我的宠物。
即便这样,远在故乡的臣民却觉得我们二人乃“天作之合”。对西洲年真是不公平。
把相残当深情,把虐待当偏好。
这是奇——刑——的爱啊。
是时候整顿一下虐文小说的风气了。
不日,我命人找来纸币,写下《大梁公主手稿》,把西凉使臣请到宫中,魔法对轰。
在我的嘱咐之下,两名太监捧着手稿,声情并茂地念道:“相传,在长唐做质子期间,西凉皇子西洲年是给宫中侯爷卖钩子的……”
“我就知道!”比西凉使臣先坐不住的是东宫赵风远,他双目猩红朝我瞪过来,直指我鼻尖,“我就知道那写书的肯定是你!”
我不承认,也不反驳,而是扑上去一把给他的上下嘴唇捏住了,连声道:“好啦好啦,知道你是《俏皇子》的书迷啦。本故事如有雷同,可不许给西凉人剧透喔。”
赵风远被物理噤声,挣扎不开,恶狠狠地盯着我良久,才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道是直面小说的冲击力太大,还是升级版的情节震撼了他。当小太监面红耳赤、坑坑洼洼地讲到“西洲年根强体壮,栓车拉动大木轮”一节时,赵风远的眼神终于像死透了的人一样释然。
他在放空之余似乎还夹杂着隐约的一丝庆幸,可能是想到当初我以他为原型创作的小说只是1.0版本,比起今日,也算躲过一劫吧……
某位不著名文学读者曰,沟子文学是好文学。
这是解构一切之绝招,是拉人下水之良药,专治真爱至上虐恋脑。
赵风远听慵了,更勿论未曾见过世面的西凉使臣。本作一经分享,一众老头哪里撑得住半分,耳朵光是接触到空气就已经担心晚节不保,纷纷七倒八歪,气绝不起。
我好心劝他们放宽心一些:“别激动嘛,当心动怒动得背过气儿去我爷爷就是这么死的。”
然而我越劝情况越变得更糟。
我只能少说两句,和梁国文臣道:“西凉屡屡骚扰我大梁,要开战便让他们来,凭什么只有大梁子民挨打的份?”
又撩起衣摆蹲在使臣面前,乐呵乐呵地告诉他们:“你们记住了,大梁的六公主是三军主帅,是来日上战场打你们的人,可不是你们娇滴滴的皇子妃……”
“——那西凉皇子呢?他算什么?”忽而身后响起一道清朗声音打断了我。
“你出征的时候,他合该在拿玉策拉战车吗?”
汗从鬓角浸透出来,一阵湿风抽丝剥茧似的抚走我的勇气。我回头望去,只一眼,就像被一把极为锋利的剔骨刀把经脉都剥离。直挺挺的脊梁忽然不那么有力气。
因为说话的人正是刚被我编排的西洲年。
“你们谁把他请过来的?”
我扫视大殿,将那些太监侍女一个一个看过去,却不知自己究竟是想找出让西洲年到场的罪魁祸首,还是想找一个借口回避他的目光。
西洲年咧嘴一笑:“梁王解了我的禁,西凉是我的故国,使臣觐见,怎么我不能来看看?”
他看来并不生气,甚至有心和我逗趣。但他越是平静,我心里越有点儿虚虚的,像喝了花椒油乱糟糟的发麻。
周围的人全都不重要了,如同雾气一样薄薄地散去,又如同石笋一样久久地伫立。只剩下他在动,嚣嚣地向我走来。
我低头盯着地板数上面的细纹,又惆怅地望着华清宫吊顶色彩斑斓的雕花,任凭口齿再伶俐没憋出一个字。
“你怎么不言语呢?”西洲年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出征的时候,我,合该像文章里写的,在拉战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