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以南,绕过山峦蜿蜒匍匐的脊背之后,就是梁国少有的平川。
今日艳阳高远,青天不见顶,傍晚时分,阳光照在旷野一片澄黄灿烂。
回眸眺望,野地里匍匐的不知名植被也度过了自己的春夏,秸秆褪色成老练的金色,坚硬刺人。
这样的景色其实不算绝丽,但因为开阔和旺盛,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让人觉得惬意。
鼻尖能嗅到暖融融的风,从窗花缝隙吹进来,被太阳烤热。
我在现实世界从未见过这么生动的景色。
城市钢筋水泥伫立搭建的百层高楼就是平民的大号鸽子笼,玻璃罩反射着街道的车水马龙,连光影都必须匆忙。
现在的绿色植物很昂贵。一盆仙人掌盆栽要卖四百一十五块,我买过一盆,养死之后难过了三四天。
在那三四天里,我每每工作时都会下意识地算一算,“唉,这几个小时相当于几分之一的仙人掌呢?”
后来系统告诉我,仙人掌肉是可以吃的,更是让我悲从中来。
因为盆栽死后,我直接将它埋在了土里,委实是一种浪费。当前社会的共识是不能遗留任何生命资源的剩余价值。
系统听完我的倾诉,轻轻地拨弄着花盆里的土壤:“它就这样腐烂也很好。平静的死亡是美的。”
我仔细品味这句话,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冲我扬着下巴一笑,翻起单侧手腕的袖子给我看皮肤上的刻字,D-137组。这说明他出生时默认捐献了肺动脉瓣膜,这是新生儿想来到这个世界的必经之路。
我们每一个人都各有各自的捐法。
“你是什么?”他问,但并不等我回答,而是侧目打量我手腕的刻痕。
D-102组。
“左心室瓣膜。”我说。
“这就有些巧了,”左心室瓣膜与肺动脉瓣紧邻彼此,就像我们活着时坐在相邻的工位。
“假如死得时机合适,我们就会在同一颗心脏做同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大笑,笑起来时格外好看,棕褐的瞳会比平时更清澈一些,像是将过往下工以后所摄入的所有酒精都醒了一遍。
他那时还没有剪发,半长的头发用一根头绳扎在后脑勺。
陈恩有一双形状精致的眼睛,说不上来算什么形状,狭长而饱满,眼皮多层的褶皱华丽却不繁缛。像大丽菊渐变的花纹层层堆叠。
即便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未能当面见到他,还是能够回忆起他的样子。
“怎么了?”混乱的思绪被一声轻唤收束。陈捷已经收了打坐的架势,谦恭地看着面前的地板,垂下的眼中却蕴藏着一种我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我心中有些莫名的紧张。总感觉我仍然忽视了什么事情,脑中却一团乱,想不出来所以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车队从城郭缓缓驶到宫门,两旁的侍卫恭敬地行礼。我掀开帘子,看着一座座熟悉的宫殿,却没有了往日的舒适自得。
宫中的一切,都显得陌生遥远。明明我才离开了半月,却恍如隔世,好像有什么事在悄然无声中变化。
我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来来往往的太监侍女们身上的衣服,从轻薄长衣换成了更厚重的秋袄,让人突然不太适应。
“公主,我先往司礼部面见家父。”江伯永在外面道别,然后是一阵马蹄铁轻踏声,他渐行渐远,应该是往衙门的方向走去了。
我们走到内宫墙边,马车终于停下。
梁国的中秋宴既是国宴,也是家宴。
这在历史上恐怕是无从找寻先例的,不过在书里,大小晚会一向是公主后妃连带外戚官员共同赴宴,有一种超时空超现实的表现手法。我猜想作者这样写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女主和男一二三及其他人物创造条件。
是故,在这种场合我能遇到来自爹娘和朝堂的双重应酬。
宫中的晚宴即将开始,我跟着前来迎接的长穗和其他侍女,穿过一道道长廊。
长穗却先引我到了一处偏殿,从半开的窗看过去,母亲丽妃坐在一张桌案前,来来回回地起身、坐下,看着窗外的池子。侍女出声禀报时,她心神不宁地站起来,碰到桌沿的杯子,发出噶拉拉的一阵响动。
丽妃踱步过来,扶住我的手,擦了红胭脂的唇抿了一抿,却不开口,先用她的手在我手背手心都印了一下,说:“怎么这么冷啊?”我还没回答,她又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圣上有喜事说呢,好女儿,你今日……要乖些。”
我想,既然是喜事,她怎么会提前与我叮嘱。但看着她脸上的细纹和疲惫一并蔓延的模样,没有反驳,只说:“女儿懂得分寸。”
随后宫宴开始,宴厅内灯火辉煌,宾客如云。皇恩厚重特允许妃嫔以及官宦家的女眷也能在中秋得以团聚。只是妃子与夫人们皆垂着纱质的帷幔,隔开世俗的打量。
至于皇子公主则不受“宫中眷属”那么严格的约束,我们的座次与百官相对近些,我恰好坐在临近江伯永的位置。
他刚去护国公那里挨了一顿训骂,现在才入席。见他到了,我想到皇帝兴许会问起河西水患的始末,觉得要嘱托几句,就去寻他。
走到近处,听见他正另一名江左世家的公子说笑:“晚白,久别难见一次,你倒看着困倦,必定是昨日偷偷吃过酒了。”
我顺势越过他看了一眼那个名为许晚白的公子。
梁国南部也是有水师的,似乎就是许家人领将,大皇子督军。许晚白应该是水师将领之子,出身武将世家,倒温文儒雅,不像军人。
“难能来京,自然想多见识一番此地风物,贪饮了一些。”
江南气候与上京大为不同,许晚白的谈吐、肌肤皆更细腻温润,抬手敬酒时露出手臂挂着的一串檀木细珠。这也是上京不常有的穿戴,太过干燥的地方木头总容易开裂。
许晚白扫了一眼我的方向,却不敢真的看过来:“我还去遣人找过你,你恰好不在。”
江伯永笑了两声:“我被老头子送去河西做了几日差事,适才与公主一并回京……哦,河西如今是六公主的封邑。河西的酒是上京最好的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