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么?”祁战毫不吝啬地放下狠话,“看见我狼狈失意,你莫非很自在吗?”
“不是,不是。”我连连摇头,竭力用一只手挡住脸混淆视听,“我想起高兴的事情……你别这么看着我,你别不信,这真的很重要——村口养的母猪前两天下崽了!”
陈捷终于还是绷不住了,托着腮“嗤嗤”在一旁笑着。
祁战额头绽开十字青筋,带着些兴师问罪的意味转头朝他怒目而视。
“臣听闻公主所言的喜报,心中高兴。”陈大人赶忙收敛了神色,说罢的间隙,似有若无地瞥了我一眼。
演技流畅,收放自如,外加祸水东引。我在心里的花名册上给陈捷打了一个黑色的叉。
“六儿,又是你!”
祁战将满腹牢骚都倾泻在了我这个罪魁祸首身上,愤愤然一把抓走我挡脸的手,但吞吐的口吻却自带了几分酒后独有的憨气:“你敢不敢与我对答行酒令!输者就罚三十杯,怎么样?你不敢?”
那一盏堪有我两只手合捧容量的酒碗被搁在面前,我才明白祁战是认真和我杠上了。
他非要和我比点什么,或者是文采,或者是酒量。
可能,祁战以为爱情是某种竞赛吧,赢了比赛就能赢心上人的青睐。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不敢。”我直接摇头。
江伯永却暗搓搓在我耳畔低语:“公主,你治一治他,就当替我出气了。灌他酒喝!”
江伯永料定了祁战一介武夫,势必不如我善于文墨。
另外三人都神采奕奕地盯着我,似是在盼着我点头。
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我拗不过,叹了口气。念及祁战如今的魔怔状态全都是我滥用外挂导致的,愧疚作祟,忍着给在座各位每人两拳清场的冲动,接过了酒杯:“那好吧。那便请……陈国师出题?”
我环顾场上,县令与老韩醉得七七八八,秉笔小吏哭着抱住一根梁柱,的确没有什么比他更冷静的人适合出题。
而且今夜我过得很烦躁,本着门前路过的狗都得被请进来创两下的心情,拉陈捷入局。
“臣下不胜荣幸。”陈捷倒并不觉得这是种进犯,反而落落大方地取来毛笔,写下一行规整小楷。
——“月下清风起。”字字娟丽而不失风骨。
十三号的月亮已初见皎洁明亮之态,县衙后院被照得如水波流散,南风阵阵从回廊吹到庭间。
工笔白描,浑然意趣,是一句很应景的题诗。
陈捷放下笔,笑意宛然:“祁大人,罚酒三十杯实在不太实际,何况也有失和气。臣下恳请与公主、将军一并玩一场行酒令,一人一句,起承转合,二位意下如何?”
我自然是随意的。转头再看祁战,他垂眸不语,那就是默许。
江伯永刚和狐狸玉佩结拜为异类兄弟,正是浓情蜜意时,他癫癫地和狐狸说了两句体己话,兴致冲冲加入游戏。
今晚吃流水席,作诗也是流水诗,实在很应景。接句比对句难,难在要有一定的时限,不仅需文笔佳,更要求才思敏。
不过,年俸禄三千余的护国公老师傅的一对二小课不是白上的。我现在对古人的五律七绝有了深刻的理解,处在一种莫名的自信状态,总觉得自己强得可怕。
古体诗最重要的元素有两项,物象意境的描摹与平仄押韵的选用。前者是一种属灵的东西,可遇不可求,后者则是诗歌入门的基础。
诗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晦涩难以理解,其实就是将日常说话的语音语调,阴、阳、上、去、入分为了平仄两种。
作诗时讲究平仄相间,上一句用平字填了诗格,下一句相应的位置就改用仄韵。
“月下清风起”,我掰着指头算了算,抬手写字,墨迹从笔尖平缓流出。
“庭前倦客归”。
落笔促成此句,也有运气的成分。恰好江家的门客起身告辞,随着侍从离席,侍从的红纸灯笼闪烁飘摇地消失在视野尽头。时间与我们这边一先一后。
这样一来,上下两句都成了现场即兴述景的诗。
“六儿,我接不上来,我该喝酒了。”江伯永歪头瞥了一眼就告饶。
宣纸再度传到祁战面前,他扫了一眼,落笔龙飞凤舞一行与前二句截然不同的大字,“忽闻破阵鼓。”
然后带了几分刻意,将本该传给陈捷的纸页推给了我。
我看着那一排笔走龙蛇的诗句,恨得牙痒痒。这小子不按我们的游戏规矩来。
陈捷出绝句,他用拗体。我们写花前月下,他转而说塞外苦寒。
这对我而言超纲了。
我不情不愿地喝下今夜第一杯酒,心说答应他干嘛。
陈捷看了一眼纸页,似笑非笑地举杯,陪我一饮而尽。祁战倒是自顾自地写嗨了,再度提笔补齐了最后一句,“苦望胡夷天。”
这行酒令对不下去了。我不期然地想到一个人。
胡夷。梁国人所谓的胡夷指的自然是西凉。
西洲年下落不明。这不仅是他一人的安危事宜,更关乎西凉与梁国,乃至整个天下的局面。
我当然期望尽早找到他。既为了政局,更为了他身上的真相。
人就是这样,会为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好奇牵肠挂肚。
只是除了在诸多因素之外,在心底某个及其隐晦曲折的角落,仍然封存着一段记忆,崭新如及其珍惜封存的画卷在眼前展开。
那天乌鹊南飞,雨后初晴,夜空漫天星辰散落。西洲年仰躺在山间问我:“你到底怎么才肯放过我?”
得到我想要的。自由。
……
他眼中深切而分明地流露出费解的神色,那种陌生恍若未闻的懵懂让人心间作痛。
自由?
就是你永远也触及不到的那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