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去得早,我常年在外,疏于照顾,她五岁前都是一头乱发,赤着脚到处跑,坐在我的帽盔里当小马骑,我都不知道她何时长成个小女孩儿了。
“她向我要头绳,关内一时寻不见,只能折一束白芦花回去,她拿来拍衣裳,扇得到处都是,大抵也是不喜欢的……有时想想,她会想要我这样的阿爸么?”
这个问题同样没有答案。
他忽然想起眼前的殿下——在长留覆灭时那样小的年纪,哪里听得懂当父亲的絮叨,心里更是酸楚。
“殿下和王上一别,也是如此么?”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不妥,自己怎么敢与长留王相提并论!
就在他告罪离开时,谢泓衣的声音,轻轻传来,竟是一段从没人听说的往事。
“战事之初,父王遇刺,从雪练压境,破关屠城,再到长留宫变,始终昏迷不醒。
“最后一日,我本该身殉灵脉。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给我背后一剑,那么枯瘦的手,却没有发抖。我以为他不忍当面杀我,是我甘愿的,无需他动手!但他说……恶虹。
“恶虹降世,长留浩劫。原来一直以来,父王望着翠幕云屏时,是这样一种心情。可惜那一剑没能杀了我,来不及了。
“我的命,是他没能带走。但你的命,却是小阍留下的。”
阊阖霍然抬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那一天,你若是有半点贪生畏死之色,那些雹子就会给你个迟来的痛快。”谢泓衣淡淡道,“但你只是拼了命地抱住她的幻影。是小阍求我让你解脱。”
磐园某飞快合拢的柴门间,谢泓衣对上了那道女孩的孤魂,小阍漆黑而忧郁的目光落在他的影子上,双唇张阖,化作无声的三个字——救救他!
也唯有孤魂野鬼,才会向一道影子求救了。
“从雪练布局之日起,棋就是棋,不论你落在何处,悔愧无用,砍了那只手才算结束。”谢泓衣森然道,“长留誓不可违,你很快又要忘了。但会有那一天的。”
阊阖急促地喘息,郑重长拜道:“多谢城主!”
谢泓衣道:“谢我?我是为了自己想要的。”
他目含薄光,掠过屋檐,向远处望去。
白云河谷寒烟茫茫。他想要的,是绝对不能被容于世的东西,为此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在所不辞!
单烽看着他,只觉如梭往事,都在谢泓衣眉睫间飞掠。大悲大恸,无限眷恋与憾恨,曾经并肩而立的一切,已是看不清的烟云,却还剩下一种攥紧的冲动,让人莫名想要落泪。
只想死死抱住这个人。
想不顾一切,为他挡住风雪如屏。
——可我做到了吗?为什么看着谢泓衣的眼睛,却更像背道而驰?
“谢霓!”
谢泓衣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单烽喉中一梗,竟又忘了想说什么,半晌道:“没什么,初来乍到,就是……很想你。”
谢泓衣掠他一眼,目光幽黑,毫无动容之意。
“那你慢慢想吧。”
谢城主转身拂袖,影子紧随其后,手里提着一团黑影。
单烽顿觉不妙,已被一个黑铁犼形枕砸在脸上,一股扫地出门的凄凉感油然而生。
“我的枕头!”他道,“我藏得那么深,你都找出来了?我犼须呢?上头串了两个虎僮子的,怎么不见了?”
影子轻轻晃了一下,消失了。
单烽看出它心虚,嘴角无声地翘了一下。在天衣坊里飞快赶制的一对虎僮子,极为憨态可掬,果然引得影子上钩了。
谢泓衣道:“不知道。”
可话音未落,他发间便传来一阵轻轻的铜铃声,一枚虎僮子竟勾在了发带上,被单烽一把抓住了。
“不知道?”单烽道,忽而扯着谢泓衣手臂,几个起落,便翻到了琴楼顶上。
他行事如脱缰野马,饶是谢泓衣,也愣了一下,才记得将他拂开。
“等等,我续个弦。”单烽道,捏着那根断弦,钻进了窗里,“你不是要居高远眺么?这楼顶看得清楚,等我一会儿。很快,我就能想起来了。”
谢泓衣不知他要耍什么把戏。
琴楼里,起初还有几声试弦声,很快就没了声息。
他倚坐在檐角上,极目远眺,整座影游城都笼在雪幕中。
雪原上的白昼极为短暂,薄暮冥冥,街上行人各自归家,群鸟一般,投入橙红黯淡的日影中,令他心中微微恍惚。
长留是很少下雪的,身在宫中,四围皆是翠幕云屏,扑在窗棂上的雨,难免滴垂下碧青色。他少年时在灵籁台上看飞絮,也是扑面不寒。
单烽的红莲穿过絮帘——
化作斜阳沉雪中。
还没来得及回想,那张被红莲业火照亮的脸。那个人的气息,就从咫尺间浮现。
谢泓衣霍然回头,却见单烽不知什么时候立在身后,身形一晃,直直倒向他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