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门前空旷,这茶棚实是他在周围屋舍里能找到的最前哨了,还能挡雪,无法不满意——又颇为奇怪地问黑衣甲士:“还不走?”
有个黑衣武士抢先道:“容你多时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是个脾气暴的。
单烽笑道:“别不识好歹,你们撵着我,无非是怕我进府。我已坐下,我盯着城主府,你们在府里瞪着我便是,彼此都安定,要不也进来喝杯茶?”
那武士挺刀便搠,单烽一句话都不说,只把烽夜刀往地上一贯,刀气振荡,擅入者死。
为首武士道:“走!”
黑甲武士转瞬退去,单烽也不动,只在他划地而成的监牢中,以一种堪称可怖的眼神紧盯着城主府上隐约可见的楼阁。
片刻之后,一双脚踏进了刀圈中,颤巍巍地,立定了。
谁来找死?
单烽凶神恶煞地回头,一眼没见着人,只得将目光压低一寸。
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佝偻着腰,深深地撇着嘴,从面目到神情都透着铜茶壶般刁钻顽硬的质地,把一条巾子抓在手上,在茶案上用力擦了两个来回,又哐哐敲了两下。
单烽用眼神疑问。
老头子哼了一声,一拍桌,那木头茶案都浑黄得泛油了,清清楚楚烙几个茶杯印。
单烽反应过来:“老伯,开张做生意了?来点茶水,随便什么茶,再来碟瓜子儿。我就着城主下饭。”
他随手从怀里抓了一把灵铢,估摸着够包下这摊子了,便摆在案上。
谁知老头子更用力地哼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边上的茶幡,嘶哑道:“只赊不卖。”
又是这句话!尸位神都散了,这破规矩竟然还在,偌大影游城,难道都赊来赊去张着嘴喝西北风么?
单烽难以置信道:“有这么做生意的?你们这城里有正经铺子没有?”
老头子道:“喝不喝?”
单烽道:“慢着,就一杯茶,鬼知道要拿什么还!”
“爱喝不喝。”
老头子朝他翻了翻眼珠,扭身就走。
操,这老头子脾气比他还大!
单烽深觉荒唐,平地里狂风骤起,将他往外推。他坐住不动,头顶上的茶棚竟然跑了,把他露在外头,吃了满嘴的积雪。
单烽道:“不喝茶便不让坐么?”
他一起身,那长凳也噔噔噔地跑回了茶棚底下。
居然连这卖茶的老头子,也是风灵根。
单烽虽目瞪口呆,却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即两步钻回茶棚里,拽过茶瓢,倒了满满一碗。
“若我用抢的呢?”单烽道,捧着茶碗,凑到唇边,“还拿来漱口——”
喀嚓。
下口的一瞬间,那清冽的茶水便在他犬齿前冻成了冰!
单烽猛地抬手摸了摸犬齿,面色一瞬间扭曲,却不是磕疼牙齿所致,而是这冰有一股极为恐怖的怪味儿,简直像是陈年的冰尸,又霉又苦又咸又涩,要不是反应快,差点儿就被黏住了舌头。
“老人家,”单烽肃然起敬道,“你拿冰尸泡水?”
老头子又翻了个白眼儿,茶棚里再度狂风大作,要看那桌案长凳又要拔腿而走,有个清朗的声音道:“茶伯,我请他这一杯,赊在我账上。再来两碟瓜子。”
狂风顿消。
来人绕到单烽对面落座,先将药篓搁在长凳上,又摘斗笠,其人一身粗布白袍,样貌却极为清俊潇洒,爽朗一笑,更有林间清风之意。
单烽向来知道自己面相不善,和眼前人那极强的亲和力一比,更像是刚从修罗道里爬出来的了。
——呸,一面之缘,为什么要同小白脸儿比?
他的直觉向来不错,白袍药修果然是极擅用这张小白脸的角色,茶伯上茶后,他便将茶盏推到单烽面前,目中闪烁着久别重逢后的欣喜,仿佛下一秒便能交杯换盏论起交情了。
“道友,又见面了!今夜能渡过此劫,实在不容易啊。”
单烽道:“是不容易。怎么称呼?”
“敝姓楚,字鸾回。”
“单烽。”
“单道友,相逢便是缘,来,喝一杯。”
单烽嗅出江湖骗子的气息,不着痕迹地往盏中看了一眼,茶水澄清,异香扑鼻,竟然是极上品的灵茶。
“不是冰尸泡水?”
楚鸾回一怔,旋即露齿笑道:“单兄不肯赊账,自然喝不到好茶,也难免,其实赊了也无妨,这城里的一花一木都归谢城主所有,谢城主素有善心,虽赊给我们取用,却从未要回什么。”
“他?”单烽嗤笑道,“善心?”
楚鸾回用殷切的眼光看着他。
单烽道:“做什么?”
楚鸾回道:“今夜之事,单兄出力必多,有此并肩作战之谊,想来已受谢城主招揽。”
单烽心道你没见他们追着我十里地的样子么?
楚鸾回把他的沉默当作默认,又道:“楚某有个不情之请。”
他眼神瞥向城主府。
单烽眼神微亮,在峰回路转中,生出你小子撞上门来的喜悦:“你想进城主府?对啊,你不是药修么,府里正招药修进去疗伤,你又替谢泓衣施过针,找我做什么?”
楚鸾回叹气道:“实不相瞒,在下忧心城主伤势,可今夜去的都是些出自名门的前辈高人,他们在前,又对我的微末师承有所诟病,因此想寻人引荐。”
原来也是个想混进去的。
这话听着经不起推敲,单烽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忧心伤势?”
楚鸾回洒然一笑道:“不过尽医者之能罢了。”
单烽道:“很好,看见府门外那两排卫士了么?还有那一只频频窥探的猊首,只等我一挥手。”
楚鸾回道:“多谢单兄!”
“他们就会扑过来打我。”单烽面无表情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坐在这儿等茶喝?我吃的是闭门羹。”
“怎会如此,你们明明……”楚鸾回惊讶道,刚从袖中摸出几根蓍草,却忽而想起什么,猛然看向单烽右手指根,“红线……孽缘……不是幕僚,而是入幕之宾么?我明白了,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单烽:“啥?她们是说我善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