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忍笑道:“滑稽古怪,不妨一笑,这家伙突然间一板一眼的,仿佛是把戏台子搬到了台中央——”
谢泓衣点了点皮影戏台的方向,道:“不然呢?要来了。”
红绡道:“有劳义士,今日夜奔,妾不敢忘也。”
红影四散,没入黑暗中。
昆仑奴面上的油滑之色一扫而空,双手合掌,向半空一伸,身形立时翻了数翻,仿佛撑爆了蛇蜕的巨蟒,一经解脱,便到了顶天立地的地步——
那背后同时冒出数百只手臂来,起初还局促地挤在背后,肌肉虬结,腕悬金环,不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叮当声,却突然被什么所吸引,向四面八方伸长开去。
所有宾客争相起身,以双掌发疯般拍击桌案。他可算知道回音巷里巨响的来源了。
昆仑奴伸展手臂时快慢不一,有的才露出数根手指,有的已探出半截手臂,有的更是异常迅捷,飞快冲向宾客案前。
谁也不敢挨上这么一下,一时间,拍桌声大作。竟把昆仑奴的手臂一寸寸推了回去。
百余手臂,此消彼长,如群蛇涌动。
显然,拍打桌案,是为了抑制昆仑奴伸展百臂的速度!
但这也不过是拖得片刻罢了。
若说有什么区别……众人拍案的速度与力度俱不同,片刻之后,体弱之人,整张面孔都笼罩在巨手的阴影下,哪怕拼命拍桌,也只能撼动分毫,转瞬就被吞没在身畔狂风暴雨般的拍击声中,其绝望可见一斑。
这一场百人婚仪,并不是单纯地自昆仑奴手下求生,更要由宾客彼此竞争,方见生路!
黑暗中。
一本应天喜闻录哗哗翻动。
应天喜闻菩萨的画像依旧似笑非笑,座下却多了一道昆仑奴的绘影,百臂间暗影丛生,作金刚怒目状。
单烽道:“这戏我没听过。透个底?”
谢泓衣道:“孤本戏。凡间的已经亡佚了,只留存在这皮影戏台上。”
“孤本?那这家伙的身份岂不是水涨船高?难怪会变成精魅。”
谢泓衣道:“他很得应天喜闻的眷顾。难缠,当心。”
昆仑奴磨勒生平最出名的事迹,莫过于杀恶犬,逾高墙,令其主崔生得以夜会高官家妓红绡,又背负二人腾跃而出,盗得一段奇缘。
如此演了百千回,这一张皮影被七情六欲浸透了,观者的心神每一激荡,口中每一呼唤,昆仑奴便多开一分灵智,如同得了香火供奉般,俨然是一座司掌姻缘的小神,直到被应天喜闻菩萨揽在座下——
一切都蒙上了邪异的血色。
忠仆仍然是忠仆,义士也能称义士。
可偏偏宾客们饰演的却是高官。
在踏入楼中的一瞬间,他们就被迫穿上了一身身官服。昆仑奴的目光一扫,便装出十二分的做小伏低,可谁又能看不出那碧绿眼珠里闪动的念头?
他一直在找红绡。
红绡何在?
应天喜闻菩萨诓起属下亦不手软,这家伙认定了和宾客行礼的便是红绡,一时间软硬兼施,手段齐出,礼程过半时,更如疯魔一般,杀意炽盛得令人胆寒。
众人光是自保便已精疲力竭,还得找准时机行礼——
应天喜闻录上的小字飞快浮现。
【婚俗卷六,秽影绕身,合卺定魄之礼】
合卺之礼,夫妻两合和也,病匏蔓带,以喻忠贞,交杯换盏三巡后,形影相会玉楼前。若逢秽影绕身,拍案可退,勿因虚中幻,错认眼前人!
不远处。
楼飞光急急拍案,两边袖口冲到肩上,露出一副结实的麦色臂膀。
他虽是风灵根,却习剑,在仙盟干的都是出力的苦活,练出了不凡的臂力,寻常桌案早该被扇裂了,可无论怎么用力,那声音都被压在四面八方的拍桌声底下,喘不过气来。
面前的那只巨手的行踪,就变得更为莫测了。
那简直像一种奇异而恐怖的舞蹈,手腕高低耸动,手掌四下翻飞,仿佛百臂之中扑出了成群的肉蝴蝶。黑暗中,他只能看见手掌轮廓的金粉,连成一片摇荡刺目的金光,眼珠被热汗浸得辣痛,却连眨眼都不敢,唯恐稍一分神,那手掌便已扑到面前。
受拍案缩影术的限制,百臂鬼的手臂始终无法伸直,这才到处游走,寻找拍案声中那一瞬间空档。
每一根指头都如活物般朝四下扭动,越来越细长,笼罩在他的面门上。
他甚至嗅到了掺杂着香料气息的血腥味。
不行,太近了,得再快些,再快些!
砰砰砰砰砰砰!
所有人都卯足了全身的力气,要从旁人口鼻前抢来一条生路。
除了拍桌声外,便是惨叫。
“啊啊啊啊啊!”
也不知是谁出了闪失,被一把攥住了,连骨骼碎裂的声音都不曾有,只随着昆仑奴收回手的动作在半空中晃荡,淋漓滴血,森然如石榴裙。
不止一只手掌上,挂着这样的血色罗裙。
活人沦为红绡的下场——
楼飞光的喉头猛然滚动了一下。
百里漱传音骂道:“跑啊,愣着做什么,小灵力气弱,撑不了多久,你还不去和她行礼?”
楼飞光道:“我知道!”
百里漱道:“少废话!”
他接了这两兄妹的护卫差事,自然尽忠职守,三人互相以药粉留了印记,这会儿要找人并不难,少女的身影被挟在宾客的长龙中,正向他疾走而来,两袖同样挽到肩上,也不知多少年捣药练出的本事,面前的巨掌甚至蜷缩出了几分委屈。
楼飞光道:“小灵很好。”
百里漱怒道:“谁准你觊觎她?”
“她拍得很快!顾好你自己吧,你还没结护卫的账呢。”
百里漱朝他背后用力踹了一脚,楼飞光叮嘱完主顾,便腾出手伸入酒渠中,一把抓住了酒瓢。
要行的礼并不难,只要和同一个人,喝上三轮酒,便能结成佳偶。
第二杯!
这酒瓢质地粗糙,还蛀了个虫眼,正是他寻得的吉物。一对酒瓢由同一只葫芦做成,能彼此感应。
那头百里舒灵果然已会意,错身而过的瞬间,二人同时低头饮酒——
生死攸关时刻,酒水冰冷的气息漫过了嘴唇,他的目光却死死盯着面前的巨掌,拍桌的左手青筋暴跳。
砰砰砰砰砰!
够了,这样的距离足够他喝完这一盏酒。
饮罢半杯,再彼此交换。
他刚要喝百里舒灵瓢中的酒,有什么东西轻柔地落在了他的肩上。裸露的肩膀刚被触及,便窜起一层鸡皮疙瘩。
那触感……五根轻飘飘的指头,微微蠕动,分明就是一张巴掌皮!
昆仑奴方才拔刀削掌的一幕立时浮现眼前。他早就御风扇到远处了,怎么还是被缠上了?
楼飞光肝胆俱裂,却还不忘向百里舒灵扭过头去,唤她快跑。
话未出口,他的神情便凝固了。
有东西在偷喝他的合卺酒。
面前的巨掌里,突然露出一张青白的纸糊书生脸,双颊深陷,长长地伸着脖子,啜饮着他的杯中酒。
是崔生!
昆仑奴费尽心思,就是要让主人崔生喝上这一杯酒。
百里舒灵捧着酒瓢,显然受障眼法所惑,仿佛全不知自己正在与鬼交杯。
楼飞光吼道:“别喝,那不是我!”
一旦与崔生喝了酒,沦为红绡,更是死路一条,面前的少女将被化作滴血的皮影,永挂在百臂鬼掌心,和纸书生缠绵起舞……
他顾不得拍桌,抬手便去夺酒瓢,缩影术立散,那巨掌再不受阻碍,迎面冲来,他在一刹那间坠入了黑暗中——
说时迟,那时快,照面的巨掌竟被一道刀光斩断,横飞了出去。
楼飞光的目光霎时间亮了起来,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谢城主来了!
平时只要撑过第一巡酒,城主夫妇便会驾临,百臂鬼死性不改地去挑娘子的喜帕,立时百臂皆断,再要行礼轻而易举。这一回虽凶险,却到底把城主盼来了——
巨掌坠地,一道精悍身影与他擦肩而过,面上散落的金粉,和瞳中炽亮的金光,让他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这哪是谢城主,分明是那个带着娘子进楼的倒霉鬼!
他把百臂鬼的胳膊砍了?
楼飞光头皮发麻,吼道:“快跑啊,你以为为什么没人动手砍胳膊?”
那修士头也不回道:“已经知道了。”
他身后,数条断臂,以及从断臂中新长出的数十只细长鬼手,如蛇群般蜂拥而过,迎风怒长,遮天蔽日,仿佛楼中又平白多了一具百臂鬼的分身。
楼飞光喃喃道:“道友,好福气啊。”
“他摸别人的娘子,”修士毫不客气道,“不该斩?”
“你斩了他,他岂不是腾出更多的手来摸你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