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霎时间,那形如菩萨六目的墙孔里,暴绽出了一簇簇赤红色的眼珠,那些东西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内墙上,眼匝肌肉皆在强压下变形外绽,带动眼珠飞快瞬动着,仿佛密密负子的蟾蜍。
“好饿好饿好饿!”
“我要吃……我要吃,给我,给我!”
“那不是喜果,啊啊啊啊!好饿啊,好饿啊!”
云明骇然道:“单前辈,不行,行不通,这些东西被激怒了。”
单烽抓起一颗雪凝珠,指上用力,把眼珠子硬生生怼回了墙孔里。
“再吃!”
小鬼来者不拒,透明的珠身,很快照见一幅青黑的嘴唇。嘴唇开合,露出孩童稚嫩的乳齿,还有细如针管的喉咙。
针口恶鬼,肚子大如箩筐,喉咙一根针,难怪喂不饱。
咔嚓咔嚓。
雪凝珠应声迸碎于两行乳齿间,其声松脆,有如糖丸。
单烽仗着自己是体修,素有嚼食雪凝珠的恶习,自然知道这玩意儿的质地有多坚硬,可落在这小鬼齿间,却撑不过一次交睫。
他不说话,云明猜出里头的境况并不乐观,道:“单前辈,你还要试什么?”
“不用试了,”单烽笑了一下,“孩儿们的牙口也不错。”
他消停下来,静静蹲伏于镜刀上,那些小鬼尖声叫骂着,却并没有破墙而出的意思,一阵更为急促的筛拣干果声过后,墙内传来了一道细细的女童声。
“喜床铺好了么?喜被铺匀了么?”
众鬼又道:“是宾客懒惫……宾客不肯铺床,娘子难以安寝。”
床上本铺着一条大红缎面的喜被。
小鬼们却嬉笑着,抛了箩筐,一拥而上,在床上蹦跳。
两只绣枕当先被抛在半空,小鬼们滚进绣被里,连撕带拧,直到缎面上的戏水鸳鸯针脚迸裂,四目一翻,褪去了里头点睛的绣线,唯余青绿的眼眶。
这哪里是铺床,明明是存心糟蹋喜被。
绣被上浮凸出一只只小手印,那双死不瞑目的鸳鸯不时在缎面上抽搐一下。
“是宾客惫懒,不肯铺床。”
“娘子见着喜被,就要发怒啦,嘻嘻嘻,都怪宾客!刚刚那个讨厌鬼会来么?”
“走啦,走啦,等宾客来铺床。”
小手印便一只接一只消融了,喜被微一抖动,仿佛被抽去了骨头,缓缓落在了喜床之上。
云明惴惴道:“没动静了,这是在等我铺床?”
单烽看他一眼,道:“你真觉得那些小饿鬼走了?”
会意的瞬间,云明脊背上便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单道友救我!”
单烽沉吟道:“吉物,原来是这个用处。”
他捞云明一把,不过是顺手。为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弄清楚行礼的过程,以及谢泓衣的行事作风。
婚事背后,藏着尸位神和谢泓衣这两股背道而驰的力量。
尸位神要的是替它行礼的信众,必要时,也是犒赏手下的血食。它的贪婪,必将为整座影游城带来灭顶之灾。
谢泓衣的反制手段,就是吉物。
这些随处可见的吉物铺子,一定暗含了克制恶鬼的方法。
为了印证心中猜想,他扬声道:“店家,有生意上门。”
话音刚落,墙上小孔就转动起来,越张越大,声音极其滞涩,仿佛枯莲蓬中,嵌满了铁铸的莲子。
“香花……供果……”
“你要……什么?”
一道老妇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
云明双目发直,恨不能当即转头逃出巷外,却被单烽一个眼神定住了。
“你留只眼睛过来,仔细看,”单烽道,“找勾眼绿橘。”
这一回,云明远远便能看清墙中的情形。每一枚圆孔都对应着一只抽屉,里头以大红洒金纸包着阴干的瓜果。
抽屉前各压着一张小纸,注有一张张邪异的药方。
“……花生、荔枝……枣圈……绿橘……单前辈,我找到了绿橘,在助产童男女方里!”
“只有绿橘?”
“都看遍了,没找着勾眼绿橘。”
单烽道:“不要妄动。店家,来一份勾眼绿橘。”
老妇桀桀笑了数声,道:“香花……供果……菩萨……发愿……必有灵验……”
“有么?”
“香花……供果……菩萨……发愿……必有灵验……”
还是这句话?看来墙中的鬼店家并无多少灵智。
“若没有,就换成绿橘。”
“阴时阴日所孕……童子怨重,多寤生也……以此药供给应天喜闻菩萨……可助夫人……”
与此同时,盛有助产童男女方的抽屉应声而开。
看来这些干果并不单独贩售,只能从方子里抓取。
单烽道:“真能助产?”
“阴时阴日所孕……”
单烽道:“我想起来了,内子不能生养,换成花生吧。”
阴缘冥嫁复生方的抽屉滑出一截。
“阴缘冥嫁……生死别离何怨憎也,须向菩萨虔心供奉……”
云明道:“单前辈,你要花生做什么!”
单烽道:“我有些饿了,来一份茴香炒花生。”
在供果行要这个,几乎是存心挑衅了,云明自那老妇声中听出了越来越阴沉的怨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这位单前辈虽是好心,胆量却未免太大了些。
单烽道:“慢着,要紫衣花生。”
老妇声渐渐尖利起来,如指甲相刮磨:“阴缘冥嫁……何不虔心,何不虔心!生死别离何怨憎也……”
“还是这句话?”单烽道,“店家,做成花生酥酪呢?”
“半斤花生酥酪,半斤细细切作花生碎。”
“来三颗饱满的,再来三颗干瘪的。”
云明颤声道:“单前辈,你别再说了,她要从墙里爬出来了!”
单烽气人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那声音狂躁已极,云明毫不怀疑,若里头的店家当真能挣脱束缚,只怕已暴起扼断了单烽的颈骨!
“阴缘……冥嫁……”
“要发霉花生。”
“香花……供果……菩萨……发愿……必有灵验……”
终于试出来了。
单烽的双眉一松,立时抱憾道:“没有?实在可惜,我又记起来了,内子说不定能够生养,还是抓助产童男女方吧。定了。”
砰砰砰!
各抽屉齐齐回弹,一只鬼手抓着一捧药材,唯恐他再反悔似的,几乎怼到他眼前。
“香花供果,只赊……不卖。”
单烽道:“蛤蚧粉发黄,蚕蛾炒得太老,少了一翅一足,芒硝味重,参片太宽,绿橘太小——拿来!”
话音未落,他夺过一只绿橘,脚踏镜刀,闪电般冲回了巷口!
饶是云明已习惯了他的行事做派,依旧被这一出惊得目瞪口呆。
单烽道:“抢来的。”
“单前辈何苦激怒它?”
“赊欠是大忌,尤其是对着鬼东西。”单烽道,“用什么还,它说了算。”
他把勾眼绿橘抛给了云明。云明早就好奇得百爪挠心,这一捏,才知道是长了虫眼的病果,能看到里头带着倒钩的细籽。
“为什么是这一颗?”
单烽道:“那么多种花生,只有一样,是方子里找不着的 。”
“发霉花生!”
单烽道:“是啊,哪有店家肯招认自家以次充好的?百般搪塞,当然是病果。铺喜床前,将它抛给小鬼,一颗就够了,这是一把勾舌锁。”
勾眼绿橘极为绵滑,饿鬼吞吃太急,带钩小籽就会勾住舌尖,倒拖着一整条滑腻如胎衣的舌头,滑入腹中。
他人血肉,哪有自己这一条尝遍珍馐的舌头来得解馋?
这一回,倒是当真能饱腹了。
谢泓衣给出的破解之法,未免也太过邪性。
对谢泓衣,他暗中怀着雄性间的较量心思,百般看不过眼。但这手段,以小博大,足够气歪尸位神的鼻子了。
云明面色如土:“单前辈,你别说了,我……”
单烽道:“这方子里的药材,大多寒滑清利,既能助产,亦能滑肠,你也不必担忧绿橘不够用,大家伙儿——”
话音未落,云明便扶着石墙狂呕起来。
单烽单手捂住面孔,笑了片刻,道:“这就不行了?我带徒弟,就八个字,胆大、心细、手狠、抗揍。所以我的徒弟,只要放出去雪猎……”
这原本是他今夜最放松的时刻。可话未说完,神情就凝固了,一寸寸沉入涧底。风雪扑在他面上,淬出了一层锋利的霜壳。
我没有徒弟了。他想。
好为人师的兴致,被凭空而来的一股冷气吹灭了。
手把手教到这地步了。至于薛云那小子,指不定在哪偷偷瞧着。他也不会操闲心。
单烽道:“还不走?”
云明忽而一僵,那只无形的蹼爪再度出现,求救一般拍打着他胸口的皮肤。
到底是什么?
深寒的冷意……
他咽了数口唾沫,只觉滑入喉管的是数块冰坨,说出口的却是:“单前辈,你花了不少功夫,撒帐之礼眼看就要成了,还要舍近求远么?”
“且不论拟定的礼程能不能换,让我给他们铺喜床?做梦。”
云明讷讷道:“那前辈是要去……”
“既然知道红线怎么牵了,”单烽扯了一下嘴角,“宁毁一桩婚,不拆十座庙。”
影子固然行踪莫测,但都做了新嫁娘了,还能逃得过花轿?
镜刀如有感应,在背后再度蜂鸣起来,他反手抓住刀柄,在深不见底的仇与怨中,大步冲向了主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