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细嗓音又钻进了众人耳中。
“分钗合钿,形影重会,一愿娘子与郎君,今世和合,情同此镜。梳篦密密,鬓云扰扰,二愿娘子与郎君,永不离散,意如此梳——”
“梳头歌。”云明道,在单烽示意之后,压低声音接着讲了下去,“新娘子出阁前所唱的,求姻缘圆满的,娘子和郎君便如梳齿与头发一般,是永不离分的一对佳偶。”
佳偶。
又是这个词。城门告示上便贴着,疯子也口口声声都是。
这娘子和郎君,仿佛对彼此有着极为强烈的执念,要得到满城的祝福才行。
梳头歌在耳中盘旋不去,树影下一片躁动。
“给,双鲤鱼,花色阴阳和谐,做这次的佳偶足够了,赶紧去找吉物行礼!”
“雌雄蚂蚱?栓好了,也算一对,凑合着用吧。”
“这谁配的?鲤鱼和金鱼?还翻了白的,活腻了,上赶着触娘子的霉头?”
“应天喜闻录在谁手上?给我,再挨个仔细翻翻,到时候可千万别弄错了礼程!”
单烽目光一掠,在不远处的树影下望见了数道人影,说话的是个灰衣修士,在鬓边不伦不类地簪了朵一捻红,仿佛凡间媒妁。
人生地不熟,是该好好问一问路。
树影簌簌,簪花修士刚吩咐完,肩胛上就猛地一麻,被一只铁钳似的手牢牢抓住,拖进了另一片树荫底下。
“无心冒犯,”单烽道,“既入此城,身为宾客,总得拜会拜会此间主人。城主我已见过了,还想一睹魍京娘子芳容,有什么法子么?”
簪花修士满肚子恶言都涌到了嘴边,此刻却翻作了一句话:“上赶着找死!”
“这位娘子梳头费了许多工夫,想来乌发如织,是罕见的美人吧?”
簪花修士面色扭曲了一瞬,脱口道:“美人?你等她梳完头发疯时再叫,看她会不会赏你一幅全尸!”
发疯?
果然城中种种异兆,都出在这魍京娘子身上。
听这修士话里藏不住的惧意,这位娘子手段毒辣,似乎并不在谢城主之下,倒是一双蛇蝎般的璧人了。
单烽道:“可惜。“
“你还不死心?像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家伙,半年前也出过一个,拦了喜轿,妄图去掀娘子的喜帕,娘子就做主,将他的右眼,嫁到了左膝上。”
云明脱口道:“什么?!”
“不错,我同你一样,在一旁听见了,还以为是那婆娘说的癫话。只是,只是——”簪花修士的嘴唇亦发起抖来,“那人一头撞在了膝上。我们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术,拼命拉扯开,才知道眼珠子已脱出了眶外,还向着膝盖钻挤,不死不休……嘴里还喊着,他的影子化了。”
单烽的瞳孔一缩。
“我们一撒手,他就又一头栽了回去,仿佛唯恐我们拆散,那脸孔就跟浆糊似的缠了满腿——你们如今到道旁去看,还能见着这一只屈膝跪拜的人俑。”
云明脸色发青,道:“单道友,事出有异,我们不知深浅,还是赶紧出城罢!”
“出城?”单烽道,“你没听清?半年前,什么样的婚事能持续整整半年?”
云明一怔,道:“这……难道中途出了变故,至今未能礼成?”
单烽道:“凡间婚俗,流传至今的可不多见了。簪花的朋友,却很熟悉。”
云明张口结舌,却听簪花修士怪笑一声,道:“不错,莫说是我,就连这城中的一草一木,也对迎亲的礼程烂熟于心哩。”
单烽一字一顿道:“周而复始?”
“哈哈,半年时间,成了十三次亲。起初只有两个脸上涂朱的傧相,到如今,竟已有了吹吹打打的两整列。”
薛云始终倚在树边上,玩他的素白丝绦,突然扑哧一笑:“迎亲十三次,洞房十三次,够热闹的了。”
单烽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额前的乱发,都化作刀戟森然的剪影,也冲不淡眼里的戾气。
那一道巍峨的城门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红雾深处,唯有一停小轿,隐着近百道剪影,一眼望不到头。影子或弓身作抬轿状,或仰天如吹号,皆纹丝不动。
轿夫人人头戴红绸蝙蝠纹小帽,双颊猩红,咧嘴而笑,无处不吉利,无处不阴寒。再细看去,这些人竟彼此手足相连,像是由同一刀喜纸剪出的数联窗花。
“那是什么?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簪花修士奋力转动眼珠,急急反问道:“他们?你看见迎亲队了?”
话音刚落,影子便突兀地动了,那些相连的手足哗啦啦翻涌起来,锣鼓骤合,唢呐齐鸣。
鼓乐声极尽喧闹,却异常短促,根本难成曲调,反而像是鸟兽的嘶鸣。
鼓点每一顿挫,那些人影便耸动着,足尖连着脚踵,以一种近乎夸张的步幅,高高抬腿,轻轻点地,一步步挨近。
“吉时已到——请魍京娘子出阁——”
似乎被这一声呼唤所激,高楼上的梳头歌骤然变调,伴随着一连串翻箱倒柜声,似乎在急躁地寻找什么。
“梳妆既罢,收拾妆奁……缺了笄一支钗一股珰一枚钏一轮。”
“何处去了,何处去了,竟使佳偶离散,生拆鸳侣!”
“……不得圆满,娘子眼如镜,不知向何处寻觅,睁睁阖阖此恨难平,双目鰥鰥怨见天明!”
那声音到后来越发怨毒凄厉,却暴露出了声音的源头。
单烽循声望去,城中果然有高楼当月,门窗紧闭,唯有糊窗的明纸透出一点儿凄恻的红光。
一道影子盈在窗上,也幽幽地垂首。
魍京娘子通身凤冠霞帔,披帛缭乱绕臂,纤细十指间亦缠绕着许多红线。单看形貌,飘渺秾艳,竟似潮湿壁画上拓下的,令人根本无从逼视。
只除了那阴鸷的目光,顶在窗纸上,仿佛有刀锋在其后转侧,留下两孔胭脂血痕。
——留步,影子!
——你还要说什么?
——我一见你的影子,便知是个难得的美人。
——你这一双眼睛,也该剜出来擦上一擦。你见过我么?知道我有几只眼睛,几道眉毛,也敢说轻狂话?
——皮相易改,美人照影,一见不忘!
那几句话在耳畔莫名响起,竟如隔世一般。单烽背后的双镜刀齐齐脱鞘,刀鸣之凌厉,几乎将方寸间的空气绞碎成了齑粉!
“单前辈,你怎么了!”
那座高楼……是城主府的方向。
谁家迎亲,会从新郎倌家出阁?
“半年,十三次。”单烽道,“是他囚着你。还是……你就这么离不开他?”
“十年不见,怎么,魉京娘子,宴请全城,却不请故人喝上一杯喜酒么?”
影子如有所感,竟作势推窗,合身一扑——只听哐当一声,木窗洞开,哪还有半点儿人影,唯有夜风在帐幔间呼啸。
“雪中影,你还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