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修死了,场上的尸偶却没有失去控制。赵行舟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
一个福洞,两个尸骨,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另一边,夺魂一炷香时间已到。千奕浑身颤了一下,恢复对身体的控制。他傻了一样站在原地,对扑面而来的尸偶做不出任何反应。这时背后被人一扑,冬冬舍命推开了他,自己却被尸偶咬住脖子。
鲜血溅了出来。
一个圆形的阵光从庭院中升起,东南西北四方皆有一处亮光,唯独中心处的土位,恶鬼悬着,迟迟暗淡。
千奕被血烫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想躲,可愣愣地看着被拖走的冬冬,不知怎的,竟也冲上去抓住她的手。
冬冬一时没死,含泪看他,“师兄,你走,你走啊!”
千奕抖着嘴唇,狠了狠心,拔起手中软剑砍向冬冬尸偶,“不要叫我师兄,你又不知道我是谁!”他声音尖细,手不稳,砍了几下都是皮肉伤,限制不住尸偶的行动。
冬冬卸了力气,任由尸偶咬着自己的脖子,眼睛开始失神。
远处响起天塌了一样的轰鸣,魔修身死,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即使无人强行破境,这幻境也在瓦解的边缘。
事态超出预期,赵行舟却冷静异常。
静下心来想,千奕和陈时易的人物动机都是围绕着抓鬼,五青派展开的。只有他,多了一条看似和正事无关却又不可违背的设定——钟情自己的师姐。
一旦做出违反这个设定的举动,他就会被幻境意识排斥。
早该想到的,幻境由造景者的记忆构成。若造景者只有一位魔修,他不该对五青派内部的恩怨情仇如此了解。
还有大师兄身上反复被提及的伤,只有造景者在乎的事才会被反复提及,这些看似无关的线索早已指向一个人。
冬冬是第二个造景者,那个玉如意似的腿骨,是冬冬的腿骨。
一个离天幻境,两个残缺又水火不容的灵魂。
却不知冬冬原本道名叫什么?没想到筑基期这样一个不谙世事,连初级尸偶都打不过的小女孩,日后会成长到化神、大乘、更甚之渡劫期的老前辈。
她困于此地上千年,不得解脱的残念又是什么呢?赵行舟无从解释。
要解决现在的处境有个非常简单的办法,杀了冬冬,不必承受反噬,立时就能出去。
不过赵行舟没有动手。
事已至此,幻境崩坏在即,他不做和自己道心相悖的事情。
有人出现在他身边,从背后单手拢住他的前额。那里眉心处发烫,脆弱不堪,幻境反噬近在咫尺。
磅礴剑意似厚重云层般将他神识护住,沉息翻涌。赵行舟没有抗拒。
他师弟如今比他和师傅生前加起来都能打,自己弱得跟什么似的,不必矫情了。
千奕神魂完整,这类反噬对他没有影响。如此破境无非是空手而归,赵行舟只想了一下,便不再去管他。
只是今日魔修的一番倒让他想起从前许多事。赵行舟思绪万千,不由得含笑侧过头,问身后人,“师弟,我当年叛出昆仑,你可曾怀疑过我?”
“不曾。”掌下温冷,如背后人沉静的嗓音。
“那你有没有怪过我?”
片刻无人回答。
赵行舟欲再问,被人用手盖住眼睛。
幻境中溃塌一片,此处气息却薄得像一片雪花。
“你失约了。”
“什么约?”
“你自己想。”
“……”
这边魔修未死,还在缠斗之时,千奕也在和场中的尸偶做着无意义的搏斗。他一时间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是莫名其妙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对冬冬说,“你真傻,我又不是你的师兄,你救我干什么。也对,你要是知道我是谁了,肯定就不会救我了。可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冬冬眼睛无神,被咬住脖子,濒死之际,没有一丝要挣扎的迹象。
千奕的剑卡在尸偶的头颅上,没能让它松口,三个人一路被拽至光阵的最中央,却忽然他的左侧胸口处亮起微弱的光,和整个光阵融为一体。
随光起,千奕的胸口皮肤莫名瓦解,有液体渗出衣服,大片涌出鲜血,阵随之被染红。
头顶厉鬼随一声尖啸被吸入中央土位。
魔修身死时,五行祭鬼术,阵成。
尸偶没多久就失去力气,三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冬冬的眼中却闪烁起神采,如同回光返照,怔怔看着被血染红的千奕。
千奕一手抓着冬冬,另一只手慌张地抓向自己的胸口,“我这又是怎么了,救命啊!我……”
突然,冬冬的样貌开始变化。她轻飘飘从地上浮空立起来,千奕不由得松开了手。发簪松落,瀑布般的青丝垂落着生长,直至落到脚边。脖子上伤口融合直至雪白。她由少女长至成年,青色衣裙层层加深,苍翠欲滴,流萤满身。眼尾开始出现褶皱,浩然仙气灌满衣袖。
“明明只差一步就错过了,为什么你要入阵呢。”
冬冬的声音完全变了。嘴唇不动,声音仍从极远处飘渺而至。
千奕胸口流血不止。奇妙的是,他并不觉得疼,只是眼泪和鼻涕一起被眼前的变化吓回去了。
“你、你、你?”
“我筑基初时有一个死劫。”冬冬目光放远,自说自话道,“被人陷害,沦为五行祭鬼术的贡品之一。命悬一线时,一位与我交好的师兄身负重伤,替我走入阵中,阵成,一魂一魄都没能留下。”
而后微笑起来,仙气飘渺,“我找过诸多理由。若三师弟没有因为无聊的原因给大师兄下药,若小师弟传信传得可以再快一点,甚至,若大师兄能早点发现那里的不对劲,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我半生都在追踪当年那个魔修的踪迹,黄天不负,终将他杀了。我总以为在梦中替师兄死一回,与他就算两清。可原来不是。”
“你说,他当年明明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入阵?”
千奕傻了,说话也开始结巴,“我真、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千奕试图在场中找寻赵行舟的身影,想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却见酷似南仲君的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伸手遮住他的眼睛。
而后目光极冷地扫过来。
千奕一下子就像被人掐住喉咙,憋了又憋,要问的话戛然而止。
冬冬却也像是没在等答案,叹息一声,“罢了,我真正欠他的永远也还不清。活着没有认识到这个事,死了才会不得解脱。”
无人答话,冬冬抬手一挥,原本不稳定的幻境从大地开始破碎,而后却似察觉到什么似的,视线转向赵行舟二人方向。
看了半晌,冬冬笑容变了,“为什么呢……”
话音一落,却听“咔嚓”一声,冬冬仙气凛然的身躯随幻境一同破碎成影,从她的手中落下一瓣金莲。
余音愈发飘渺起来,“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不如置身事外,你又何必回来……”
拢在眼前的手骤然用力,然后空了。赵行舟身体一轻,闯入一片金浪中。
幻境已破,并未收到反噬,却也不能挪动身体。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次再看到金色莲花,赵行舟心中十分平静,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又来。
无数金色的莲花瓣裹挟着他下坠,翻涌,直至眉间刺痛,神海浮沉,跌入盛光万丈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