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指着呼其图。小飞摸了摸那瓦剌贵族的脉搏,摇头说:“不成了!”
他抽出了剑,向苏韧努嘴,意思是要去制住车夫。
苏韧透过帘幕,认出赶车的那大个子,正是呼其图的跟班莫日根。
血腥味中,他瞬间冷静,气声对小飞吩咐道:“叫他即刻去禁城。如有一点变数,杀了他!”
小飞点头,向前钻去。在车厢中,苏韧迅速藏好了信件。
他掀开帘子看,车前座小飞与车夫并作。马车是往紫禁城在走,远远已可望见角楼。
忽然,飞来一支飞镖。正中车夫脖子,莫日根应声栽下马。
闹市之中,马头偏歪,横冲直撞,行人一阵尖叫。
小飞情急之下,控住马缰,叫道:“大人小心!”
话音刚落,便有一蒙面人跃入车厢,揪住苏韧,飞速扯开他和死者的衣襟袖子,将藏在苏韧袖筒里的金花信套抢到手中。他刚要离开,苏韧一把揪住了他。
“还我!”苏韧说。
那人一脚踢开苏韧,马上跳车,在地上撒开脚丫,却发现苏韧半个身子倒挂出车厢,死死扯着他腰带。苏韧看着文弱,手劲不小。任他怎么想跑,都是和苏韧如连枝葫芦一般,挂在车厢边上。
小飞想要停车,但马车一时慢不下来。苏韧没武功,片刻便觉得身子要被撕裂。
但他盯着那人,还不松手。
他算准了,他们敢杀瓦剌人,但不敢轻易杀他——一个正蒙恩宠的朝廷命官。否则,刚才就该将他一击致命。那人拔出匕首,苏韧蓦然脱力,那腰带被匕首砍断。
苏韧被带出马车,抛向路边。恰好经过一家皮货行,他正巧滚到一堆毛皮中间。
伙计们大呼小叫,围作一团。苏韧挣扎着爬起来,小飞已朝他飞奔过来。
“大人!大人?”
苏韧吐出一口血沫子,喃喃说:“信……密信……”
“我赶不上,他们有马接应。”小飞沮丧地回答。
苏韧缓了口气,拍他肩膀,说:“算了。马车呢?”
“在前边。”
苏韧腰肢和双臂都酸疼,在小飞搀扶下,他挪着步子向马车。从呼其图的尸体下边,把廖严的那本书抽出来,重新放入内袍衣襟中。
“大人,现在怎么办?”小飞焦灼地问。
苏韧神色安定,低声说:“扶我一把,去禁城。”
小飞依言,扶他到了宫门口。当年苏韧建造宫殿时,小恩小惠不断,与门卫都混成老熟人。
禁卫见了他,自是高兴。苏韧对禁卫说了几句。没一会儿,里边来了几名太监,陪着苏韧进宫。
苏韧扫了一眼小飞,说:“多谢你。”
小飞道:“可是信……没了。”
苏韧擦去脸上灰,抿嘴微笑,耳语道:“小飞,信还在。”
他指了下自己的靴子。
小飞讶然:“那你还死命揪住那个人……?”
苏韧用唯小飞听清的声音道:“骗人嘛。你既知他们还有人马,若抢不到,我们能平安到此?”
小飞不知,苏韧在方才一点时间里,撕下了廖严书里几张瓦剌地图,装入信套。而真的密信,在他的靴筒里。他想:即便对方抢去了,看到瓦剌的地图,会以为这就是密信的内容。
许多事,小飞还年少,无从解释。他虽然经过血雨,却有幸被北海帮众人护住了天真。
可惜,苏韧象他这么大时,已看惯尔虞我诈。
苏韧以为:生命中的网,无处不在。不是别人网住你,便是你网住别人
只有无欲无求的人,才能不在乎。对于自己这种名利中人,这是一种无可言喻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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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进了内宫,遇到范忠。他哑声指了自己,对范忠躬身。
范忠见他这般狼狈,不禁蹙眉道:“如何能见至尊?快为苏大人更衣。”
苏韧以为范忠会问他缘故,但范忠并没追问。
只等他穿着新衣走到宫殿门口,范忠才提醒道:“今儿万岁心境颇佳。他问你都可实说,还得顺着圣意来。”
苏韧纳闷:边疆不稳,光天化日之下,皇城根儿都当街杀人了。皇帝还高兴什么劲儿?
他进殿叩首,听闻平身,才仰头观察皇帝。
皇帝脸色红润,胡须修剪整齐。头戴金丝翼善冠,身穿银白锦龙袍,看着年轻了几岁。
苏韧顿时有丝惶恐。生怕实话说,触了逆鳞。新年里惹了皇帝不痛快,他可担待不起。
皇帝仿佛不知苏韧的心情,向苏韧扬手。
只见皇帝握着支毛笔,给一只木制笔洗里的木雕莲花刷去灰尘。那笔洗下边,似有机关,莲花会在水中慢慢转动,木制的小蛙与蜂鸟,在荷叶两边,时沉时浮。
皇帝见苏韧看得发呆,不禁笑道:“这玩意见过么?”
苏韧陪笑说:“巧夺天工。微臣算是开眼了。”
皇帝玩笑道:“你何止开眼?你是命大啊。”
苏韧微微张嘴,显得懵懂。想万岁真的是无所不知。
皇帝又问:“你知道今天是皇后的生日吗?”
苏韧牢记,大行皇后的华诞是五月初八,怎么会是今日呢?
皇帝借着光,眯眼查看荷花是否刷得纤尘不染,说:“当年,蔡扬因为皇后与朕的命盘不对,改动了她生日,进呈给先皇。后来将错就错。民间以六月初八为千秋节。”
苏韧恍然道:“今天本在年假之中。改成六月初八,庶民于炎夏中多了一日休养。实在是万岁与中宫的恩德。”他小心翼翼,并没用先皇后,大行皇后之类字眼,以免触及换皇帝伤心的地方。
皇帝斜眼瞅他,满意地一笑。他命身旁的小梅子,将笔洗收藏好。
待小梅子下去,殿中只有皇帝与苏韧二人。
皇帝才背手道:“听闻鞑靼营被烧杀了,你也被牵连在内,说说怎么回事儿吧。”
苏韧不敢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陈述了一遍,再将瓦剌王子阿勒泰的密信呈上。
皇帝展开信纸,看了半天,道:“这是当我幼童,和我玩捉迷藏呢。你来看看。”
苏韧大胆过去看信,愕然发现,图上仅是画了些画。
苏韧仓促之间,也没看明白那些小人,马匹,河流,山川有什么深意。
皇帝解释道:“他这是说,如果我们帮他,他会献地称臣。他虽然没有手握实权,但有忠于他的人马。他与国师都要送地给我们,依你看,朕答应谁才好呢?”
苏韧说:“微臣怎比圣上高瞻远瞩,又不能统兵,又不知外政,不敢插嘴。”
皇帝笑道:“不要说朕,廖严这种也是半路出家的。哪个臣子生来会带兵及外交?”
苏韧感到皇帝心情颇为愉快,便说:“万岁勉励的是。臣与阿勒泰有一面之缘。此人鲁莽有余,尚不足以谋事。而国师那边,则是狼子野心。瓦剌近年国力大增,若是答应了一方,剿灭了另一方。不能保证他们反戈一击,忘恩负义。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万岁让廖制台去北边,姿态是枕戈达旦,防他犯我边境。我朝拖得越久,对我朝越有力。”
皇帝颏首:“不错。但他们在朕眼皮底下行事嚣张,朕是要还以颜色的。只不知道,他们怎么能越过那么多屏障,在京随意出入。朝廷之内,说不定……。此信等朕闲暇了,再参参。朕这几年精力不济,耳目虽多,却无领袖。巡城御史,装聋作哑,尸位素餐,廖严说得对,还不如你来当。”
苏韧脑壳胀痛。御史的名头,虽然好听,更适合刚正不阿,勇者无惧之辈。对于他,肯定是个烫手山芋,左右为难。廖严这回是害了他。
皇帝看出他犹豫,道:“朕封你为御史兼五城兵马指挥使,加兵部侍郎衔。五城兵马指挥使司,本是贵游子弟闲散衙门。而今唐王圈禁,锦衣卫无人管辖。朕命你这个指挥使来监管锦衣卫,如何?该整就整,该免就免。”
苏韧被唬得脸都蓝了。他本不想得罪人,更不想和锦衣卫沾边。现在被逼上梁山,不仅要当参人黑脸的御史,且要监管滚水的衙门锦衣卫。这还了得?
此种滋味,好比一个人赢得大了,自己都害怕。
皇帝金口玉言,断没有收回之理。苏韧无奈,跪倒谢恩。
皇帝命他起来,苏韧道:“臣不敢起。只有几句话,不知是不是对君父直言。”
“讲。”
苏韧绷着脸,禀奏道:“臣出身寒微,暂无法立威。任此职务,为万岁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朝廷内,本有蔡阁老主理。臣看万岁爱才,似有意拔擢沈凝等为蔡阁老分忧。臣若在,还能帮衬沈凝。可臣如果犯错,以沈凝的忠直,恐怕有独秀于林的危险。所以……”
皇帝打断他的话:“所以,你要朕帮你立威?”
苏韧沉默。皇帝冷笑说:“不是你一个人喜欢沈凝,蔡述也很心疼他。今早,蔡述保举沈凝的大舅哥陆楠当户部侍郎,预备接班金库呢。你可知道,那本该是你的位子。”
苏韧伏地,大气不敢出,半晌才说:“臣对万岁是知无不言。万岁怪罪,臣还得言无不尽。”
皇帝来回走了几步,说:“既如此,朕帮你立威便是。朕许你参谁,就是谁倒。听闻你此次来京路上,过得精彩。救了个孩子,还见过算命先生。算得什么命?可曾算到你飞黄腾达?”
苏韧身子一震,吓得浑身冷汗。原来他一路来,都有皇帝眼线。
幸好自己不敢欺瞒皇帝,暗中玩花样。否则,今天可能就身首异处了。
他忙把董学心一节,简略回奏,并且说:“他劝说臣收了仕途之心。但臣在朝廷,自然唯君命是从。”
皇帝慢悠悠说:“朕看,要不你先参那个济宁府袁大敬吧。反正你们已结下梁子,互相看不顺眼,朕不愿你倒,那便不要他了。济宁府那些‘竹子开花,蛟龙出水’是甚么东西,哪个许它流传的?都是废物。有朕在,倒要看看,怎么变个草木天下,又有哪条龙敢出水来?”
苏韧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接话。但听皇帝的意思,是站在他这一边。
可参到袁大敬,也就得罪了蔡述。果然夹在蔡与沈之间,无法两全其美。
他忙说:“臣遵旨。既然有人对万岁不敬,而地方官却不作为,本该以死谢罪。”
皇帝坐下道:“就这么办吧。你放心。出了事,蔡述并不想保他。蔡扬比儿子心软,他那些亲朋故旧里的蠢材,几乎全安置了。如果是他儿子,本不会用袁。然后是锦衣卫。锦衣卫里,宝翔最难办。你看究竟如何安置他?”
苏韧肩膀一抖,更不敢回话。他其实想和皇帝说说那个“北海帮二哥”的由来,但无从开口。
他只好说了句内心的实话:“万岁,以臣看,唐王没有反心。”
皇帝不悦的闭上眼睛,拍了拍手,过了片刻,柳夏从屏风后面出来,抱着一个纯金的酒壶。
苏韧肩膀,微微颤抖。他想:这不是让他苏嘉墨立威。是皇帝给他下马威呢。
皇帝指了酒壶,幽幽道:“今儿不是皇后芳辰吗?朕有事去不得皇陵,你替朕去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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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当夜月黑风高时,守墓的宝翔又见到了苏韧,也见到了那只金酒壶。
对着面孔雪白的和鬼似的苏韧,宝翔只打了个哈哈:“怎么,想我了?要和兄弟一起过年?”
苏韧与他对视,过了良久,才道:“大白,答应我两件事。你痛快喝了这酒,把锦衣卫交给我。”
出乎苏韧的预料,宝翔即刻点头说好,然后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本章完结。)
后面的文,十月中旬,和十一月中旬,各会更新一次。然后就会一次性全贴上网络了(估计在年底。反正12月底来看看,我肯定会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