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你祖母说,今天书院大考。” 赵毓顺手把闺女手中包裹着书本和文房四宝的小包袱皮拿过来,“考什么了,从清晨一直到现在。我让老刘下午就去书院等你了,这天都黑透了才回来,饿不饿?”
赵格非,“八股。饿。”
“这么早就开始做文章了。” 赵毓也意外,“我还以为你们总得学两年风花雪月,再钻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饿就洗手,今天厨房忙活了一下午,有大席。”
“也不早。我虚岁十四,先生说……” 赵格非,“要是当真能下科场,似我这么大的小子,都能去考秀才了。”
他们爷俩边说边走,还没到上房正屋,就听见里面的哭声。
赵毓脚下一顿。
屋内这哭声犹如巍峨山崩,又似滔滔黄河,在悲戚之中带着一股子荡荡之气,于屋内横冲直撞。
赵格非,“外祖母,这是,哭了第几次了?”
赵毓,“今天第五场了。”
“……” 赵格非,“中气还挺十足。”
“嗯,你外祖母吃了一根蹄髈,两只烤鸭子腿。” 赵毓,“顶我仨。” 随后,他叹口气,“哭就哭吧,这心中的郁结,总得嚎出来才好。”
然后,爷俩就没进屋,坐在回廊外的台阶上,看着眼前的刺玫子。
赵毓掐了一根草,逗蚂蚱。
赵格非抬头看着天上的月。
不一会儿,屋内有人说,“你们俩在外面作甚?还不进来。”
赵毓连忙起来,“娘这伤心欲绝的样子,想必也不想眼前有人,我们这不是空个地,让您老好好发泄发泄?郁结抛了,心中顺了,也好多吃一碗饭。”
赵格非也跟着进屋,一看,好家伙,外祖母哭成一颗烂桃!
赵毓让尹夫人身边的丫鬟拿了一些清爽的药膏,涂抹在眼睛上,又用软丝的带子裹住眼睛。
“娘。” 赵毓边裹边说,“差不多了。您要是当真把眼睛哭瞎,我爹和桂宝儿可怎么办?”
老太太叹口气,却当真不哭了,想起赵格非也来了,“心肝儿,这么晚才回来,这书院也太严苛了,你饿不饿?”
“饿。” 赵毓,“她饿,您也饿,我让厨房忙活了一下午,今晚咱吃大席。”
等酒馔摆好,赵格非一看,还真是大席。
不浮华浪费,当真可口。
肉、虾、鱼、鲍鱼、海参与天九翅。
酒水、茶、鲜果、时令菜蔬和蜜饯。
席面的做法不是西北老家常用的那种,煎炒烹炸加浓厚香料,反而极其清淡,却透着丰腴之美味。尤其是一道甜品冰碗,里面是新鲜的莲子、藕、菱角和鸡头米,用冰块镇着,上面撒了鲜核桃仁,杏仁碎、鲜榛子外加极其名贵的西疆蜜瓜,滴了蜂蜜,配着玫瑰酸梅汤,香甜的气味娇艳欲滴。
赵毓,“这是你表叔从漕运总督阙河图家中挖出来厨子,他们这些外放的河道总督呀,漕运的官儿呀,穷奢极侈,厨子做的饭菜味道正经不错。等以后,我带你去扬州吃正经的河工菜去。”
他们娘仨坐好,赵毓亲手捧了玫瑰酸梅汤,“娘,嚎了一下午了,您喝口这个,润润喉咙。”
“嚎?”
老太太刚要发火,赵毓用眼神让丫鬟接过去汤水,给尹夫人喂着喝。
尹夫人一尝,果然润嗓,边喝边抱怨,“你爹皮糙肉厚,……”
赵毓,“娘,老爷那是身经百战。”
“唉甭管是什么吧。” 尹夫人自己端过汤碗,将酸梅汤一饮而尽,“你爹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我桂宝儿!他还是个孩子啊啊啊!!”
赵毓,“……”
眼看着尹夫人又要嚎,此时,门帘一挑,一个修长劲瘦的身影进来。
黑底妆花缎的衣袍,孔雀翎和银丝金线织就到缠枝莲,灿若云霞。
——江南好,机杼夺天工。
这种妆花是江南贡品,绵延数百年,寸织寸金。
“你怎么进来的?” 赵毓有些意外,“我还想着过一会儿到门口迎迎。”
文湛,“我来过两次,门房认得我。”
赵格非一看是文湛,赶紧要起身,赵毓一把拦着,“别折腾了,都是自己人,安生吃个饭就好。”
尹夫人虽然看不见,却知道来人了,“怎么,心肝儿,你的客?”
赵毓,“我娘家兄弟。”
“坐,坐。” 尹夫人被丫鬟搀扶着,自己坐在大桌首席,“这一家人吃顿饭,齐齐整整,安安生生的,就是福气。”
赵毓又给文湛端了一盏酸梅汤,“先润润,这说了两天的话,你也口干舌燥的。”
文湛轻轻笑了一下,“好。”
“心肝儿。” 尹夫人忽然开口,“我怎么听说,你在微音殿外站了一整夜,陛下也不见?”
雍京各府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再说,弄点“皇帝不见赵毓”这种“众所周知”的消息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赵格非吃了一勺子鸡头米,得空,抬头悄悄看了看她六叔,而文湛安静地喝酸梅汤,连个眼皮都没抬。
赵毓则说,“……呃,这个……”
尹夫人很担心,“你在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赵毓,“没啊,挺好的。”
尹夫人叹气,“别是你爹的事,连累了你。”
赵毓,“娘,别多想,没事儿。”
尹夫人,“陛下因为什么不见你?”
赵毓反而惊奇,“主上没不见我呀。”
尹夫人,“那你怎么在微音殿外站了一晚上,也见不到陛下?”
赵毓仔细想了想。他当时因为谢家用谢十一联姻的事闹腾的慌,脑中翻来覆去想着究竟是谁在背后扎自己,并且又想到北境的事情,心上烦躁,觉得微音殿外莲池有风,凉爽舒服,就在水边戳着,这一站,就是一夜。
“呃,这个……”
赵毓看了看文湛,此时,皇帝喝完了酸梅汤,开始吃冰碗中的莲子,还问一同吃的赵格非,“这是从运河那边捞的莲蓬吗?”
赵格非,“我爹一向爱用白洋淀的莲蓬,这是他找的厨子做的冰碗,应该还是用白洋淀的吧。”
赵毓,“……”
尹夫人听着花骨朵和赵毓这位娘家兄弟相处很是和美,这是最近一段时日中的欣慰,只是,……
“心肝儿,你这位兄弟的声音,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这位后生,……”
“要说,原先,我在雍京不常住,还是当年花骨朵娘要出阁备嫁妆的时候,多住了一些日子。这位后生,……”
赵毓,“娘,您没见过他,别多想,咱们还是想想眼前,……”
——眼前就是,今天的天九翅正经不错,您多吃一些。
这话还没说完,尹夫人又转弯回去,“陛下为什么不见你?有何深意?”
赵毓,“这主上又不是个棒槌,每天不干活就戳在那,等我哪天得空,跑过去想见就能见。主上也很忙呀。我就去了一趟微音殿,没见到就没见到呗。”
尹夫人,“是这个理儿……,不过,……”
赵毓,“这人和人的见面,总得讲究个机缘。远的不说,就上个月,我拎着两袋子点心回来,不巧,您和桂宝儿去淮扬春吃两淮长鱼宴,咱娘俩这不就没见着吗?我陪着老爷吃了酒,还装了一袋子酸菜回去。这不挺正常的事情嘛?难道还要复杂成您因何深意故意不见我吗?”
尹夫人听着不对劲,“心肝儿,咱们说的,是一回事吗?”
赵毓,“咋就不是一回事?”
尹夫人,“要不,今夜你再去微音殿试试?”
赵毓,“哎呀,娘。这西北、北境家族多,最近哪家也见不到陛下。我要每天去微音殿堵着,那不就成了,……,咱家当年那个啥了吗?”
文湛忽然问,“当年的什么?”
赵毓,“……”
“呃,这个,……”
“是这么回事儿。” 赵毓解释道,“这要说起来,小十年了吧。桂宝儿他爷爷,那一年也得八十了,不知道谁撺掇的,看上一佃户家的闺女儿,一定要娶进门做夫人。那姑娘才十五,可是老爷子有功名,女人进门就是诰命。姑娘他爹倒是愿意,说,别说进门做诰命夫人,就是给老爷做小都愿意。可是,人家姑娘不愿意。”
“我一听,这不成啊,这明显就是个套儿!当年西北局势不稳,朝中诸多势力犬牙交错,尹府老爷子要是再闹出强娶民妇的大事,对头势力还不得撕碎了他,连带着尹氏九部都跟着吃瓜落。可是,这老爷子不知道被谁下了蛊,就是一根筋,认定这姑娘就是他的真命天女,还说娶了她,死后能上天。”
“老爷子辈分高,族中无人敢劝。”
“桂宝儿他爹是读书人,这父父子子这一套不能逾越。他是想劝,既不敢劝,又不能劝,急得嘴上生了泡。”
“我一想,这事儿其实也好办,就说,别劝,但是呢,也别顺着。我给那姑娘准备了嫁妆,又给她在西北道找了个能干的后生,他们成亲之后去镇江经商。这边釜底抽薪,那边明修栈道。在云中尹家的爷们儿,反正也没事儿,就往桂宝儿爷爷院子里一跪,不说话。院子中进不去人,也出不去人。也就七、八天,等老爷子得了信儿,那姑娘早和夫婿去镇江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文湛,“……哦。”
赵毓对尹夫人说,“您让我堵在微音殿,知道咱家这事儿的人,还以为我学那些叔伯,拦着陛下不让他娶小老婆呢!”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尹夫人,”……“
文湛安静吃菜。
赵格非安静吃菜。
赵毓原本爽朗的大笑,淹没在听者三人的静寂之中,尾音逐渐消亡,显出一丝尴尬来,只留下两声轻微的咳嗽,掩盖一下。
“咳咳。”
尹夫人叹口气,“这个馊主意,我就知道是你出的,你爹还不跟我说。”
“这怎么能叫馊主意呢?这多明智啊!” 赵毓,“这事不能顺着老爷子,那是大祸;可如果硬是逆着他,老爷子一口气上不来,也是大祸。西北打着仗呢,这老爷子一登仙,那些对头必定策动言官,又是孝,又是礼,还不得让尹氏九部全收拾铺盖卷回家丁忧。西北还打不打了?”
尹夫人又叹气,“你说明智就明智吧。还有,我知你自幼与陛下交好,可有些话,以后也得忌讳一些,就比如陛下后宫之事,这不是臣子能议论的。”
赵毓,“哦?”
文湛终于抬了眼皮,看了尹夫人一眼。
尹夫人,“咱们这位陛下,早年因为言官劝谏他广纳内宠绵延子嗣而杀过人,当年可是血流成河。今上雄才,绝非听不进去谏言的君主,其它的事,就算言官的话再刺耳,他大多能容,但龙有逆鳞,这里就是。毓儿,以后,陛下是否册立皇后,纳嫔妃,这些,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赵毓看着文湛,嘿嘿一乐,“也是,陛下娶不娶小老婆,咱们做臣子的,也的确管不着。”
啪!文湛手中筷子横在碟子上。赵毓赶紧拍拍他修长玉白色的手指,连声说,“管不着,管不着,咱都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