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入定后,苏惊梧变得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在虚空之中沉浮,漫无止境地飘荡,直到响亮的“咕噜”声打破寂静。
果不其然,再次练岔。苏惊梧睁开眼,有些犹疑:“师父,我——”
却见他摇摇头:“算了,先吃饭吧。”
紫昊不知年岁几何,早已辟谷,苏惊梧自从学会下厨,吃喝就都随自己喜好折腾了。她手起刀落,灵巧利落地处理好了鱼,刀光再一闪,青笋变成了厚度相同的片状。
她似乎天生很会用刀,小时候学着切菜,两次就熟练了,切得比酒楼大厨都利落。
这边食材刚下锅,屋后突然传来怒吼:“苏惊梧,鸡都去哪了?”
日落黄昏后,暑气未消,蝉在林间“吱啦吱啦”地喧嚣,跟紫昊的咆哮一样吵闹。“你把它们都吃了,蛋从哪来?去别人家的猪圈捡吗!”
“啊呀师父,我晚上练功实在太饿了——”苏惊梧抱头逃窜,踩着围墙三两下爬上屋顶,粗瓷茶杯呼啸着从她头顶飞出去。
“半炷香功夫喝三壶水跑十趟茅房,一会头疼一会脚酸,上磨就屎尿多的懒驴,还有脸吃饭?”紫昊气得眼皮直抽,院中来回踱了两步,抬手就要把苏惊梧从屋顶上隔空掀下来。
苏惊梧见卖惨不成,就地打滚耍赖,“师父你好不讲道理,当初是你说我先天不足修道没有天资,让我安分,现在又赶着我修炼,难道我是突然有天份了吗?修不修炼都是你说了算,又没问过我喜不喜欢,这道它就非修不可吗?”
紫昊顿住手,神色微微一动,问:“那你喜欢什么?”
她翻身从瓦上坐起来,掰起指头数:“我就喜欢现在这样,钓钓鱼,晒晒太阳,屋前种花屋后种菜,帮和叔秀婶干活他们请我吃胡豆鱼干,没事跟东子阿虎去河里捡田螺——这样不快乐吗,为什么一定要修道?”
院中铭文篆刻的吊灯亮起微光,紫昊立在院中,影子落在地上,莫名有些孤寂。
“这山下远离世间风雨,当然什么都不用担忧,可你如何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走出去,外面处处龙潭虎穴,你连只山魈都打不过,自保尚不能,还哪来的命吃喝玩乐?”
去年秋天被山魈抓伤落下的疤还留在脚踝上,自那以后紫昊没少拿来说道,苏惊梧跳下屋顶,靠到他身边:“我自然跟着师父啊,师父在哪我就在哪,你这么神勇威武,来一百只山魈都不在话下!”
紫昊没有回答。
苏惊梧扯着他的胳膊晃了晃:“怎么了,师父父——”
“什么镀金狗皮膏药,沾上就甩不掉了是吗?”紫昊抽出手,一脸嫌弃:“谁要被你一直缠着。”
“好好好,我们紫昊真人尘外孤标,不需要徒弟拖后腿。”苏惊梧吃一嘴瘪,回到灶台边继续做饭。
烟囱冉冉生烟,鱼鲜和青笋的清香飘上来,紫昊在门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中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忧色。
苏惊梧的肚子跟个无底洞一样,狼吞虎咽吃完了饭,又去取井中泡着的杏子。
夏日水边蚊虻多生,他们小院里却干干净净,紫昊坐在池边竹椅上闭目养神,她叼着果子凑过去。“陶姐姐来说什么啦,是袁掌门让我们上山去玩?”
“说他要死了,让我们去给他送行。”紫昊冷漠道。
苏惊梧早习惯了,吧嗒两下吐出果核,换个了问题:“袁掌门真的有四百岁了吗?”
“区区四百,那老东西可不止。”
“哇,真是高人呢!”苏惊梧赞叹道。
紫昊鼻孔嗤了一下:“高个蚯蚓蛋!”
苏惊梧好笑,她师父跟苍流派掌门袁婴结识多年,关系却一直是个迷,每次上小雷山都以骂骂咧咧大打一顿收场,一会互相要对方去死,一会又搭在一起下棋。
紫昊来历也成迷,他修为高深,肯定师从某个大门派,但他说自己无师无门,天地一散人。
不说便不说吧,苏惊梧惬意地吃完了果子,坐在他身边发呆。
几只萤火虫从池边菖蒲丛中钻出来,一闪一闪地点亮池面微波,苏惊梧耳朵一动,到小光点经过眼前时,她忍不住从地上弹了起来,四肢落地跳着满院子扑虫。
墙角的几株新苗被她踩得东倒西歪,紫昊看她在院中上蹿下跳,嵌在眼纹褶皱中的苦大仇深退下了,露出少有的温和,如雨后落在湖面的晴光。
他的目光安静地追随了她一会,才收回视线,隔空移来屋中另一张竹榻,喊苏惊梧过来:“教你法术。”
苏惊梧放开掌中流莹,敏捷地折转回来,只听紫昊吩咐道:“躺下。”
“然后呢?”
“嘘,看那里。”紫昊摇摇头,压低了声音,抬手点了点天上。
新月未出,星照平野,银河浩瀚欲垂落,辉倾人间。
夜深微风起,树上蝉鸣渐歇,远处绵延的稻田响起蛙声对唱,此起彼伏地编织成调。
院中种着师徒俩一起从野外挖回来的白栀树,花期将尽,正是香气最浓。他们被四面八方的夏日群响包围了,两人在热闹中只取白栀飘香的小院这一点静。
苏惊梧被夜色和星河围绕,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只听风送稻香蛙声如浪,夏夜悠长,虫鸣奏乐高歌起,不知冬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