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音这一日在那边的时间拖得格外得长,及至入夜时分,摇光才终于收到她要回来的传音,过去接她,却见她一脸倦容,人也比以往沉默许多,似乎格外疲惫。
而后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她唤他去接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晚,回来后也总是很疲惫,不是埋首研图,就是沉默练箭,有时困糊涂了,会迷迷糊糊蹭过来抱住他,脑袋往他前胸里一埋,居然就站着睡着了。
文昌坐在摇光殿后小院中的大桂树下,抿茶听着这描述,把头一摇,给他下了定论:“这事,你没戏了。”
树下石桌对面的摇光慢悠悠放下手中杯盏,漫不经心向文昌抬了下眼皮:“她每晚都会回来我这里。”
见好友不认,文昌呵呵凉笑一声,说:“你知道在凡界里,有那么一种男人,家里已娶着个妻,又想再往回领个妾,那妻若善妒,容不下妾室进门,往后二人共住,便免不得有一方要受些作践磋磨。那些男人怕闹得家宅不宁,心里又割舍不下,有些本事的,便会偷偷在外建买宅院,把爱妾接进去养着,妻妾各住一方,彼此眼不见心不烦,各在各的地盘都当个正室,谁也作践不了谁,这个就叫作‘两头做大’。”
听到这里,摇光略略抬起头来,面色不善地眯了眯眼。
文昌也搁下盏来,凭借在凡间历劫时手绘各色话本的丰富经验,不怕死地继续说道:“虽说是‘两头做大’,不必受谁的气,但到底妻是妻,妾是妾,名分上总还是有所差别。所以往往是在外的小妾最懂得尽心款侍,谨小慎微,把自处弄作个蜜糖罐、温柔乡,勾得夫君爱悯,在外奔波累了,或在正宅中受了正妻的气,便只想着来她身上寻慰藉,抱一抱,歇一歇。”
无视掉对面好友眼中直射而来的寒光,文昌有板有眼一通分析,最后重又端起杯盏,摇头一声叹息,拍板道:“虽说‘温柔乡’这个词放你身上实在叫人觉得恶心又不可思议,但你这光景,分明是小仙子心中名分已定,你输给了月宫那位少主,他是大,你是小,你被小仙子当了温柔乡了。”
摇光面无表情起身:“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随他起身,一道渐高的阴影缓缓向文昌投射下来,文昌捏着茶盏一个激灵,猛往后缩了下身子,见他没进一步动作,才又放肆起来说:“你没事突然站起来干嘛,当年你就是这副鬼样得罪了司命,人家才几百年都不肯让你入殿……哎哎哎,我说我说,十册簿子我都替你在司命殿中翻查过了,每一世你都是个短命鬼,无妻无子,孑然孤苦,死相凄惨,绝对的清白之身,这下你可安心了。”
说着略微一顿,又道:“还有,虽然不知你要查巫彭做什么,但我把能看的都看过了,那事其实也落不到他身上,他应当没有问题。”
摇光听罢,扯唇笑了笑:“确实安心不少。”
然后直接一挥手,趁文昌再起聒噪之前,便连人带盏一起扇出了自家小院。
*
今日璃音照旧隐了身形,在有“陪商月闭关”这事掩护的几个时辰之中,独自去往昆仑山脚下布阵。
天梯耸峙,神山巍峨,凭她一人之力,要布完整个护山大阵,所消耗的心力灵力实在巨大,连日下来,几乎快把她整个人都掏空了。
没办法,最后的“落焰飞天”始终悟不出来,时日迫近,她不能死等,只能在别处下更多的功夫。
忙活完,虚飘着步子回到浮霁殿,璃音直接一个倒身瘫进躺椅中,手指都懒得再动弹一下,闭上眼睛细细匀了会气,开始静等这阵疲累过去,等蓄回一些力气,能站起来,就可以喊小七来接了。
偏这种最不想动弹的时候,商月一定会弄出各种茶水药补过来,于是她只得再坐起身,接受完他一番切切的关嘱,才能继续躺下,开始真正的休息。
果然,一阵药香钻入鼻尖,商月又来了:“阿横,灵补煮好了,起来喝过了再睡。”
璃音赖着不动,想着干脆就装睡着了算了。
然而赖过了一两息后,还是软手软脚撑身起来,一面接过灵补来喝,一面听商月叙着旧日寒温,不时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声“嗯”来应付。
多个同盟多份力,璃音那日说服他与自己一起面对,不论他心里是不是赞同她说的,但至少表面上是应下了。
不赞同也不要紧,好歹把他稳住了,没让他把自己抓去哪处深山老林关起来。每每想到这,璃音都暗自松一口气,听他絮叨也听得越发乖顺了,从未来而来的商月,她虽对他满心愧疚,但说实话,她是真有点怕他。
他行事固执又天真,且莫名有种“她需要被他保护”的执念,完全不知下一息,他会不会就一拍脑袋,暗自对她做出什么骇人的决定来。
所以此时此刻,稳住他之后,璃音便只想赶紧养回力气,逃离这处幽深层叠的殿宇,逃回凡间那间小屋,喝一盏小七斟来的茶,好好压一压惊。
然而他的关嘱一日比一日长,璃音实在太累了,眼皮渐渐再支不住,终于在他某句话音之中耷拉着一阖,这下再不用装睡,是真坠入黑甜乡了。
*
一线雪亮隔着眼皮划过,璃音猛地睁开眼时,仰面一片晴光浮动中,竟有一道湛清的剑光如电疾闪,径往她身侧飞掠了过去!
来不及多反应什么,璃音忙一个疾翻下椅,挺身将商月护在身后,腕中长鞭抖出,唰的一声,便向那剑身奔缠而上。
破军的剑势在她身前一寸之处停下,璃音慢慢呼出一口气,这时才有空向身后的商月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身后一阵静默,好半晌才回:“没事。”
不及她再追问两人是如何打起来的,摇光冷冷看了她一眼,忽轻嗤一声,收了破军,转身便往殿外走了。
心知自己这事处理得不算好,可就刚刚那种状况,她才刚醒,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晓得他和破军若是动了真格,那商月对上他,不只有挨死的份吗?千钧一发,她也只有先护着弱势的这一边,然后再慢慢回去哄他了。
收回长鞭,璃音一顿未顿,便忙追着那道背影,急步跟了上去。
可才追了几步,前面的身影便化作一道流光霎时飞散,连点光沫子也没肯给她留下。
明显是拒绝她再追。
璃音脚下原本疾奔的步子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
有几缕刺眼的天光照进眸底,她抬手遮了遮眼,这才反应过来,此时此刻,天色竟已是大亮了。
她在此处,睡了一整夜?
少女的身形一动不动静立在那里,好一会,身后渐有脚步声近:“阿横。”
抬手狠狠在眼下一擦,少女红着一双眼睛扭过头来,问:“他来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步子被那质问的眼神逼得一停,商月顿了数息,停在距她尚有三步远的地方,静眼看着她说:“阿横,你做了噩梦,我只是替你拍了拍背。”
她夜里睡得极不安稳,不知究竟经历着怎样可怖的噩梦,有时会突然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料,发出窒息般的痛喘,有时又会突然安静下去,然后开始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有些慌了手脚。试着燃了安神的香,被她粗暴地推开;又试着轻声去唤她,哄她,可她都会陷入更深的梦魇,不停蹙着眉推他,似乎想把他的声音推远,再推远……
及至天将明时,她才终于渐渐平稳下来。少女安静地阖着眼,清丽的一张脸上沾满乱七八糟的泪痕,显得那样脆弱又惹人心动,他不觉便向她俯下身,欲拥她在怀,去吻走她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