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九,伏龙山巅。
晚风沁霜,吹凉少女眉眼,却难吹散她眼底一片赤红滚沸。
她迎风站立,挥腕一甩,呼地风响,又叮叮当当,就将腕间铃铛手链甩作一条褐色长鞭,啪的一声,鞭头击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飞扬,小小的她在扬起的飞尘中高仰着头,手持长鞭,一身青衣猎猎,与盘旋在空中足有一座山那么大的巨型石龙遥望对峙。
万壑千山图外,虞宛言默然盯着图中的龙与少女,握在剑柄上的指骨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骨节泛出一点丧失血色的白,他就这样盯了那图好一会儿,忽然开口:“她会死么?”
他这话问的究竟是它是她,旁人其实难以分辨。
摇光掀眸看他一眼:“它会,她不会。”
声音平静,似无风晴日里的湖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这答的又究竟哪个是它,哪个是她,其实也并未说清,但姐弟两个都默契地听懂了 。
虞宛言抿着唇,不说话了。
虞宛初听摇光亲口说璃音性命无虞,心神稍定,这才问道:“夏姑娘是将它锁在画中了?”
摇光冷淡地点了点头,忽然展袖一挥,将画卷起,转身就要带走:“我在山中已无别事,就此别过。”
“慕公子,书怨之事尚未了结,你不和我们一起去皇城找楚娘子了么?”虞宛言向他背影追上一步。
摇光像是听到了什么很难理解的话似的,回头望他。
虞宛初也出言相留:“慕公子若无别事,不如与我们同去,楚娘子还需有人相助,想必揽华公主应该也还在那里苦等着慕公子,去帮她解决那只床头小鬼的吧。”
摇光定定望着眼前二人,眼底一片迷茫闪动:“你们说的这些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
姐弟两个闻言俱是一愣。
他这话字面上的意思明明白白,说的就是拒绝,可他的神态语气,却叫人看来更像是一种错愕反问。
仿佛他们这日一路上的嬉闹相伴,都只是一场错觉,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嬉笑纷攘,爱恨痴怨,燃眉疾苦,全都与他无关似的。
他让他们清晰地意识到:他从来不是什么慕公子,而是紫宫中高高在上的北斗神君。
再仔细一想:是啊,这一路上与他们二人嬉闹唱和,有说有笑的,从来都不是这位神君,而是方才那位以身为饵、引龙入画的小仙子啊。
虞宛言正自呆立,忽然眼前蓝白色寒光闪动,他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只一瞬,破军剑尖已直点上他的眉心。
“你方才,不该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它主人此时已背转过身去,说话时的语调被山风浸得微凉。
指的却是璃音出现龙化的症状时,他对她充满敌意的那一眼。
虞宛初本就精神不济,这一剑更是把她惊得心神大乱,此刻连说话都急出了细喘:“神君!阿言年纪小,不懂事,一路上对夏姑娘多有得罪,我日后定会对他严加教导,只是破军何等神威,他如何抵受得住……”
话还未说完,破军剑尖一颤,却已被主人召回。
“但石龙来时,你为她持阵护法,所以我饶你这一次。”
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将那幅万壑千山图卷入袖中,蓝白色冷光一闪,便消失在这片星辉照彻的夜空之中了。
虞宛初望着摇光背影消散的方向,忽然抬手捂住胸口,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脚下一个踉跄,便要晕倒。
她本就体弱,之前为姑母和染棠招魂又承受了一番极大反噬,如今身体还没修养回来,这一整日又连着长途御剑、催阵抗龙,尤其适才为着璃音那一挡,眼见石龙没顶,千钧一发,她拼尽修为,才勉力为她挡下雷霆一砸,刚刚又被破军冲着弟弟的一剑激了心火,现下气力耗尽,终于支持不住,向后跌去。
“阿姐!”
虞宛言飞跑上前,接住姐姐倒下的身子,眉心痛苦地向下压着,嗓音带着尖刀刻石般的涩:“难道我想讨厌她,可她害得你这样……她害得你这样……”
少年人无措地将姐姐抱在怀中,在无人的山间晚风里,终于埋头在姐姐的肩上,悄声呜咽着哭了起来。
*
仍旧是伏龙山巅。
恶龙长啸,少女秀眉一挑,赤红的眼底竟闪着一点兴奋,笑道:“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和谁痛快打一架了。”
说着手中长鞭迎风一甩,鞭身扬动,竟是见风而长,上面坠着的九只玉铃铛叮铃齐响,劈空挥上,直击龙首面门。
那石龙以整山作骨,体型自是庞大厚重无比,可它进退闪避间,灵活夭矫,竟丝毫不见笨重,它见长鞭自下袭上,龙首后仰,整个身子疾向下潜,几下游动,就滑溜溜钻绕去了璃音身后,巨口大张,就要从脑后咬下。
璃音已知自己画出的符阵皆对它无用,当下并不结阵去挡,而是探手去腰间扯下青铜铃铛,转身的同时,急往上抛,口中喊道:“神魂俱显,万魄归家!”
叮铃——叮铃——
铃声清脆,就在石龙耳边响了起来。
石龙闻声,扑咬的动作一滞,喉间立时发出几声难抑的痛吼。
引魂铃引渡万魂归家,而它的家却不是这座山!这便是要将它驱魂出骨,赶回画中。
邪龙怨灵却也倔强,死赖着这具山骨不放,一面痛吼,一面张扬着前爪,仍要向璃音抓扑而去。
“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吃,你是不肯回去的了。”
璃音再次挥动手中长鞭,望空抽去,却不去抽那扑面而来的石龙,而是向着它耳旁的青铜铃铛甩去。
只听当的一响,鞭上坠着的“荒”字玉铃与空中铜铃相击,“荒”铃登时大亮,又激起叮铃叮铃一阵狂响,原本一手可握的青铜铃铛忽地竖里窜高、横里狂长,眨眼就已变得比那石龙的龙头还大一倍,成了悬空的一口巨钟,就稳稳罩在那颗龙头之上。